2015年的最后那几天里,上海的天气始终晴朗,阳光散发着金黄色的香气,和淮海路上最高级的西餐厅里的黄油一般浓稠。这样的天气,不是留给工作的。早上拉开窗帘,太阳柔情蜜意地看进屋子里,整个人就像窝在情人的怀抱里,想的都是风花雪月,哪里还有心思去为了生计奔波。好像在这样的天气里,人是不用吃饭的,光呼吸阳光也能填饱,所以关于面包的烦恼也就暂时放在了一边。
这样的惬意日子一年里只有几天,总是在年尾。辛劳了一整年后,总在这时候有了放松自己的借口和底气,又因为心里带着无数对于新年的希望和畅想,让人的心情始终是饱满的,鼓鼓的,带着热情和对于未来的激动。
就是在这样饱满的下午,一年的尾声里,我的小友小南姑娘从美国回来探亲,路过上海来看我。一改去年相见时候的黑色长直发,在密歇根读书的她现在留着小巧的女学生头,染成了时髦的栗色,看起来完全已经是一个准备好步入社交圈的成年大女孩了。
泡了满满一壶斯里兰卡调制红茶一起享用,满屋子都是佛手柑的强烈香气。楼下的Lisa也加入进来,她要来教小南做一个手腕花,那种精致的、脆弱的绑在女孩子手腕上的装饰品,是女孩子在舞会上尤其是第一次参加成人舞会时会需要佩戴的饰品。我说在中国读大学从来没有讲究过这种布尔乔亚式的浪漫,中国的女大学生第一次参加的舞会,不是在晚市结束后的食堂里,就是在教学楼里的多功能厅里,是不带额外的装饰品的。女学生们也许心里也激动,但不会做刻意的打扮。
两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坐在一起,房间里就腾地升起了一种只有年轻女孩子身上才有的蓬勃香气。那种香气是你挤过一群刚刚打完排球的女高中生时就会闻到的,夹着一点清爽的汗味,更多是暧昧新鲜的软香。Lisa也快要去巴黎留学了,即将要走进那个“优雅又无情”的万国戏院,她以后不再是坐在南京西路的凯瑟琳西点咖啡厅点一杯清咖啡,而是要去著名的塞纳河边的“左岸咖啡”,坐一坐莫奈、肖邦甚至拿破仑坐过的地方。她会像法国姑娘那样用一条鲜艳的丝巾绑住自己乌黑的长发吗?我想象不出来西式的打扮在Lisa身上会是什么模样,她眉眼生得如此东方,沉静的气息像考古时发现的一副唐宫仕女图。
Lisa教小南做手腕花,小南教Lisa梳一种盘起来的复杂编发,两个年轻姑娘像蜜蜂一样发出愉悦的嗡嗡声忙碌着,在为她们即将进入的成人世界做着最后的准备,像临阵的战士在擦拭着自己的枪。看着她们,我突然想到了三年前和小雅的一些往事。
彼时小雅17岁,父母离异,家境富裕。三年前她就读在上海一家国际学校高中部,如今已经毕业考去了英国。那时我们因一次活动结识,又因住的很近,她常来找我借书,吃饭,也成了忘年之友。我想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和同龄男孩女孩走动的少,却常常和年纪差十多岁的我串门聊天,想必是因为自己母亲常年不在身边,心里对成年女性有深切依赖的缘故吧。
有一个周末她来找我,要我陪她去买衣服,”舞会穿的那种小礼服裙,和相配的鞋子。我们学校要搞圣诞舞会,可我现在只有球鞋。“陪一个女孩子挑选她第一次参加舞会的裙子,这是多么重大的职责。她需要一双什么样的鞋子呢?水晶的吗?我依稀记得我曾经也想象过这样一双水晶鞋子,好像梦一样荒唐又真实,也想象过塔夫绸带裙撑的舞裙,转起圈来沙沙作响,当我穿着毛衣牛仔裤跳舞的时候。
记得那天午饭也没吃,我们就去了南京西路的梅陇镇广场。
到了商店里,才知道17岁是个多么尴尬的年纪。成年女人的礼服裙穿在她这个年纪身上,可笑得浑身冒傻气。童装部的裙子梦幻如同公主,却早已没了尺码。
小雅把我带到一个运动服饰柜台,将一条正面有闪片,后面却是背心款式的连衣纱裙拿给我看。裙子正面用闪片绣了一个哥特式骷髅,像是在温和地反抗着这成人的仪式,正适合17岁这个年纪。她问我这件好不好。我点点头,青春是要有些俏皮的才好的,不用着急当成熟女人,真的打扮那么成熟,倒是显出腐朽来了。“
小雅笑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一条温柔反抗的黑裙子,原来每个17岁姑娘在要步入成年的关口上,都有过依依不舍的感情。秋日寒风里的南京西路,我想起一只沾满冷汗的男生的手,又凉又滑。那是谁的手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是自己跳的第一支舞时,握到的手。那时心里的失望呀,我原本想象的,应该是一只干燥温暖,硬朗而有力的手啊。
第二个星期的周末晚上,她来找我借一个多功能电子计算器。我忍不住问她舞会怎么样。
小雅叹了口气,摇摇头。真是熟悉的失望。
”男孩子们有点令人失望吧?“我试探她。
”姐姐你怎么知道?他们穿礼服的样子傻得冒泡,像过时的摇滚明星““还好我的裙子没那么正式,我们班有几个女孩子打扮得可隆重了,有个俄罗斯女孩还做了头发,她尴尬极了。”
”不能怪男孩子们傻,他们现在就是还在比较傻的时候。会不一样的。“
小雅和我都没有再讨论过那次舞会,直到她后远赴英国求学,去年曾给我传过一张照片。照片上她穿薇薇安维斯特伍德的裙子,笑容干净得像刚刚绽放的郁金香。
原来一代代的女孩子,在自己初初开始社交的时候,都是心里七上八下过来的。那时候对于成人世界的张望是多么迫切多么抽象,施耐德在电影《茜茜公主》里佩戴的长串珍珠项链,威廉王子迎娶凯特王妃的盛大婚礼,都是那个神秘世界映照在她们心里的倒影。而年轻时的忐忑,就像那晚手腕间的玫瑰花骨朵,只一夜时间就凋零得只剩记忆中的香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