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口无言。
冬夜读木心,冰上生火,冰嘶嘶地裂开,清冽与炙热,都有。
听他说,读到伟大的作品叫人哑口无言。那样的绝望,是世上最快乐的一种绝望。这想法,我也体会过。
——“坛城。”
——“坛城。”
——“坛城。”
我曾在纸上唤着这个名字,三次。
怎么也唤不出来。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境。之后,又一回回地把这名字划去,枯坐,了事。像久久等待一个在远方呼吸的胎儿,心中滔滔江水,却只得哑口无言。
有人说,生性沉默者,爱将未出声的语言交付文字,有个出口,免得变成一块石头。
因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
有语言是好的。言为心声,许多的爱,从一个人心里,又落到一个人的心里,就是借了语言这座桥的路。
人生苦短,抒情须及时。
纵是如此,人生也有太多语言覆盖到不了的的地方,缄默如荒丘,喷薄与坠落,极致又极致,淡然又淡然。“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而我已飞过。”泰戈尔的话,道出了那些未经表达的真实存在。很个别,又很普遍。说出来的,是真实的活真实的爱。没说出来的,也是。
火熔于火。
水流于水。
坛城,是我的哑口无言。
有什么在柴枝上一直灼烧,噼啪作响,不见陶罐。
又一直在烧,一直存在。
去年夏天,去了高原,从青海到西藏,从海拔两千米到七千米。那一路上,肤冷如蛇,也会疯魔。我不是蛇,也有疯魔。
不是有句话么,不是我,是风。
疯魔的,也许不是我,是美。怪美,太美。
把自己归于恒温动物,半生37度。除了生死,天大的事,习惯大而化之,草草了事,只有云卷云舒,无所谓成败荣辱。不过,高烧也发过三次,一次为疾病,一次为感情,一次为命运。烧到胡话连天,要去天上采灵芝。烧到天昏地暗,口舌干裂没有泪水喃喃自语生无可恋。烧到害怕黄昏,远钟声一下下敲在心上碎得七零八落,不等老中医写完一个“抑”字,我就弃了那三克五克的七十二味,平静地走出门去。所执的,不都是医学,也不都是科学,有时只是一颗清凉的心,如果人生跟体温一样上下跳落,每个人终将成为自己的治愈系。
还好,高烧只有三次。
遇美,是另一种高烧。
告别青海,告别西藏,回到南方。在高楼之下,尘土之上,天空不再洗蓝夜空少见星星的生活此处,高烧渐渐褪去。一遍遍回翻相片,如同一遍遍回到去年夏天,天空,草原,大漠,湖泊,雪山,牛羊,谷仓,唐卡,转经筒,古兰经,白袍,红袍,山寺,僧人,朝圣者,一朵格桑花连着一朵格桑花,美的后面还是美。看之不足,忆之,忆之不足,记之,睛不再见的,回到相片,相片缺席的,回到记忆。回之又回,就成了文字,给青海,给西藏。
还有一页纸,留着肃白。
一直站在这页纸的第一行,等着,像蛰伏的藏了又藏的冬,等一场雪。
等坛城。
那是一个空荡荡的早晨,离开西宁的最后一天。
没有流火,青海的七月是微凉的,如果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颜色,在西宁,所看到的是一座白城。我最后一次行走在这白里。
白楼,白帽,白袍,清真寺,人的神情也是一种白。
这座城,是不标举什么的。像在柔光镜中,一事一物看上去都更模糊一些,一片远白。
白,是诸色的发端,未有众色,而先白,千颜万色,归于无,终也是白。
黄河,长江,一北一南,黄也荡荡,青也荡荡,两条大河的发源地,都在青海,沱沱河,细而低的沱沱河,掩在深色的黄沙之中,寂静,偏远,低眉,在破晓之前,看到它,也是一种白。
青海的白,是一层一层向内收藏的白。
不倾染,才守得住一白到底。
见到坛城,是青海博物馆。
这是到过最清寂的博物馆吧,里面几近无人。从史前到现代,转一扇门再转一扇玻璃就到了。轻轻地走,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
这里竟然有音乐声。
一种空灵,把人带到三界。想了很久,才想起是《莫德尔颂歌》,因为,太熟悉了,进入灵魂的声音,容易忘记在世俗中的名字。
一路上,看见过很多异族人朝圣,有的朝圣于佛,有的朝圣于真主。我一直注视着,虽是一次一次灵魂受到冲击,也还是清澈地醒着,明白,自己是远来的过客,不日也将归去。不是朝圣者。
《莫德尔颂歌》,那一刻,却有如净地梵音,冥冥之中牵引着我,把我带到坛城面前,让我有了一次朝圣的心。
那幅坛城,不惊不诧。
那一刻,站在它的面前,近得不能再近。
真像撞入禁地,慌张而不自禁地,忍不住拉开终年下垂的幔子,之后,见到了本不该见的隐秘。
它是一幅画。流沙而作,画的就是坛城。细沙,铺成金黄的城,是有生机的,楼,人,河流,世间该有的,坛城都有,那是一个安祥得没有哀愁和死亡的世界,连喜乐,都是轻微的。
据说,坛城是天国。它的样子,似乎是一个比人间更美好的人间。
真的坛城,是不会长久存在世上的。
那幅坛城,是个影子。
完成一幅坛城,往往要很长时间。
这时间,天上人间可以来回发生很多事。
燕子春回旧屋檐三回,银杏在山门外落满五回。繁华春风马蹄声声,有人顺着东风上了青云。梧桐夜雨潇潇,人间爱了,散了,又爱了。
永远轮回。
永无休止。
坛城,还在画。比慢更慢。比用心更用心。
不是一笔一笔地画,而是一粒一粒地画。宇宙之大,砬子之微,最精微的,该是画坛城的手。
画坛城的,不是世上画家,是僧人。
那是人与神之间的密语。
那也是人与自己的独白。
以一幅画的方式。一切好的,恒久地灌注在一幅坛城,一切不好的,也在一幅坛城中自行隐退,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直到奉上最后一粒沙。
时候到了。
那一刻,就在完成的那一刻,不会更晚,僧人把画好的坛城带到河边,轻轻地,彻底地,倒入水中。坛城归沙于水,画成为空。
最精心地完成,同时,最彻底地消失。
世上,千万人所思,所言,所行,像一阵风去找一片云一座山去唤另一座山一个人去遇另一个人,在世上呼吸,有所呼应,总是想的。人之为人,我之为我,肉身都是这么生这么爱这么活的。
世上,还有没有一桩事?即使,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一个人也愿意拿最虔敬的心一直一直地行下去,直到终点,完成,消失。
如一幅坛城。
《青海,青海》http://blog.sina.com.cn/s/blog_66fc68720102e0sk.html
《西藏,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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