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浮年 若朝露兮——读李叔同《悲欣交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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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悲欣交集早年诗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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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同时期众多文化艺术界的人物相较,李叔同更象是打上了幻相色彩的一个传说。长期以来,这个人物几近是以背影存现在我的认识里,我似乎安然于这个背影,并不曾去苦心寻他的生平传记,只觉得对他远远地看着,就好。但隐隐地,我一直对他有文化与命运的双重好奇。这个人,年轻时在艺术才华与生活方式上都曾绚烂之极,有一天,他却把一切放下,只携一袍一鞋一钵归了佛门,从此成为弘一法师。他的人生越了三境,用丰子恺的话说,是从俗世生活上一层楼进到精神生活,再上一层楼皈依宗教生活。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他一路如何行来,如世间一谜。
夏天到秋天,李叔同所著《悲欣交集》我时不时地翻读着,有时断章,有时长卷,心情是夜晚的灯,有寂灭之惑,有明起之光,虽会感怀世间无常,但每读这书的字句过后却是心如明镜更加澄澈,这种澄澈,不是儿童未尽世事天地初开的天真,而是老人阅尽人世后洗褪繁复重现的安祥、顺服、单纯。
自己如此有限,从《悲欣交集》中只堪饮得一瓢两瓢,可也真是珍贵不枉,识得落花几瓣、朗月一轮、晚钟数声已是福分。
这篇笔记,大约我一字一字最合的心境会如翻阅起合书时相同,欢喜过后,有深深地平静。
《悲欣交集》分为四编,分别为《早年诗文》、《谈艺论佛》、《人生散记》、《书札选录》。
《早年诗文》体例上是由古诗词与古体散文写成,单从行文方式上呈现出的是中国古典文学辞章的风华,可看出李叔同深厚的文化习养。先就章法体例风格略说几句,这一部分最多的是旧体诗词,古文也多是四句,观之确实出于《诗》《骚》体格。初观似乎风格以婉约为主,时见幽句,再读又见雄浑慷慨的胸怀气象,有对中华文化沦落的不平鸣喊,间或还有姹紫嫣红的欢情与褪凉。30页的篇幅不长,早年的李叔同轮廓活生生的隐现其中,这竟让人不由得有些联想到清朝的纳兰性德,身世都是富宦家族,天资秉厚,青年时代便落成才华横溢的翩翩公子,却都“我是人间惆怅客”。
从李叔同的这廖廖数页之作可以深深地读出他无计消除的惆怅,这惆怅,与家国离乱有关,与个人身世有关,与悲欢离合有关,与文化衰败也有关,这惆怅,因着个人的生命体验笼罩在整个时代动荡的愁云之下,不再只是少年人春阴的漠漠轻愁,更平添了悲凉的瑟瑟秋浓。
身世流离
“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有这样透着凉意的句子,时年李叔同仅15岁,那正是大多数少年意怀志满祈盼青云的年纪,想上攀升的少年之心,与从富贵的衰败中看出人世如浮云倒底是不同的,或许,这也隐隐地埋下了他的人生伏笔,富贵温柔可舍,人生有何不可舍?
“残漏惊人梦里,孤灯对景成双。前尘渺渺几思量,只道人归是谎。谁说春宵苦短,算来竟比年长。海风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涨。”这首《西江月》读来是有些心惊的,夜比年长,那该是怎样的孤独与荒凉,也许,由早年的亲人离逝而带来的幻灭感是李叔同一生的一道内伤吧。
对李叔同个人情史并无刻意了解,只略略读过一点。青年李叔同已是卓而不群,通晓诗书音律,书法绘画,对戏剧也颇有造诣,在上海与戏剧界人士也多有交往。从他的旧体诗文上,他有一些赠艺人或妓女之作,大约才子多情流连风月在青年李叔同也是有过的,30页的旧体诗文中,有些是有晚唐花间艳词味道的,这也是李叔同之为李叔同的一部分。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乱隔花阴,朝朝香梦沈。”(《菩萨蛮·忆杨翠喜》)
“十日沈愁,一声杜宇,相思啼上花梢。春隔天涯,剧怜好梦迢遥。前溪芳草经年绿,只风情,孤负良宵。最难抛、门巷依依,暮雨潇潇。而今未改双媚妩,只江南春老,谢了樱桃……”(《高阳台·忆金娃娃》)
从那些许词句留下的春梦痕迹,看得出青年李叔同是沾染过红尘气息的,人间情爱之酒浅饮薄醉,李叔同也曾是饮食男女。阅了人世,深深浅浅地留过痕迹,欢也欢过,醉也醉过,凉风习来,清醒时那一刻,也许醒了就是真的醒了,心定的那一刻,说无流连也就无流连了。联想到他后期成为弘一法师,斩断红尘情思,跳出五行外,一心向佛,自然怀有崇敬之心,只不知佛门之外,与他曾有欢爱的女子是不是与他一样,也是那般地得了清净?
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他真是半世公子半世僧,想到一句:不负如来不负卿,隐隐地有女子幽幽地浮现如灯豆,将灭未灭的,心中就一时间有些黯然。
爱国念佛
“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这是一幅怎样的人生荒景,落日是恒古以来的落日,落日之下,四野之上,却是兵荒马乱的场景,此情此景,李叔同流淌的泪让人想起杜甫写于安史之乱的《三别》,尤其是那哀不成声死生无界的《无家别》,没有历经过乱世的人啊,终究见不到那样凄惶的落日,只能握一把纸上的悲凉。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襄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云,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这首《满江红》,字字如铁,尽显了男儿报国之志,想宋代诗人陆游、辛弃疾不也都是手握纸笔心向金戈铁马么,爱国之志贯穿了李叔同的一生,直至出家修佛,他仍直言“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
这也让人思量,世人对皈依宗教常有误读,以为一个人只有因世途不顺规避现实需要精神安慰才会投入到宗教的怀抱,其实不尽然,终极追求是人之为人心灵天幕中不灭的那颗行走的星子,且宗教并非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它其实是体恤的,在给人带来平和与喜乐的同时,依然会让人活得象个人的样子。
在阅读认识里,我并不认为当李叔同成为弘一法师之后,曾经的李叔同就完全寂灭了,修佛,大约也是要体已的,从前,舍去一部分,自然也会还保留一部分,再完善一部分。丰子恺评价“象弘一法师那样的十分像‘人’的,古往今来,实在少有。所以使我十分崇仰。”这句话也正是我读到的令人可以走近的弘一法师,无论俗世生活还是佛门修行,他流淌的慈悲,不隔体温。
文化之殇
李叔同所处时代正值西学东渐之际,二十世纪之交中国政局动荡,时事动荡,思想自然就动荡,具体落在文化界,一切新文化都在酝酿中呼之欲出,而旧式文化在这时候就显得格外地落伍以至要被时代整个地抛弃了,也真难为那个时代的文化人,都是从旧式文化的灰袍中走出来的,却又忙不停地脱下中式旧裳想要换上西装,梁启超是,胡适是,鲁迅是,李叔同也是,但这转折时期知识分子的心性也有各自不同,李叔同这个中西兼备的文化人物,与学衡派倒有些相似,习了西学,却是对中国文化依然爱之深切,不惜逆着气数为惨淡的中国文化发出了与时代不合的几声微音。
读到他的短文《呜呼!词章!》,廖廖数语,我已是被他文化失落的垂痛感而深深震动,这段文字,他以近代日本为参照,谈到自己赴日的文化见闻,“予到东后,稍涉猎日本唱歌,其词意袭用我古诗者,约十之九五。”“日本学者皆通《史记》、《汉书》。……而(中国)留学生茫然不解所谓,且不知《史记》、《汉书》为何物,致使日本人传为笑柄。”李叔同以“词章”为显例,痛心中国近代以来文化沦落,如同儿孙嫌弃母丑,以至不肯端祥母亲的容颜那么令人难过,而这位母亲在别家的孩子看来竟还是那样的厚朴宝贵,这就更让人难过了。李叔同对古典文化的撼卫态度是极其鲜明的,也是不合时宜的,在那样一个诗界革命的新文化运动时期。无论如何,他自珍自矜的文化情怀都是赤子一样的真诚与可贵。
在《国学唱歌集序》中,他已清醒了然旧式文化在气势上已是“诗教式微,道德沦丧”,于是“商量旧学,缀集兹册,”上至《诗经》,下至昆山曲,且部分仍习以古调,也许在当时的新青年看来,这一言论似乎有几分给新时代螳螂挡车的迂腐与可笑,可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落伍者吧,历史也不只是一时一世的,有些当时光景里的逆行者,或许,在那个时代过后,人们隔着距离再回望再审视,会从偏偏倒倒的足迹中看出些可敬。孔子,周游列国时不也曾是春秋时期投奔无门的落魄者么?有些人有些事的意义与价值,真的不可以成败而论。那个文化的姿势即便低哀得如落花瞬间寂灭,百年之后,曾经沦落的真正有价值的那一部分也终会在适宜的温度与季侯上再度复活。
人生三境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人生之浮年,若朝露兮,泉壤兴衰;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落花》之境,是李叔同在俗世生活的体验,所谓世间的荣华与欢爱,终是象落花一瞬,常怀变数,为流逝者不可回还,引人感念人生之无可奈何和无以解脱。确实,世俗的感受是结实具体予人冷暖的,可引人极乐,也可转瞬而逝,李叔同的世俗生活里也是有着三生三世的欢喜与哀愁,他切切实实地体验过,却从中得不到终极的安慰,于是,他的人生越过了世俗之境。
“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月》里,已经读得出李叔同生出放下尘俗纷扰之意,欲从尘世中得解脱,他隐隐地感受到了灵魂的上空有光照,那光如朗月,圣洁,但他尚没真正找到,所谓虚渺,正如人在此岸遥望彼岸,冥冥之中有牵引,一路行来一路穿越,那月一直高悬天空,又似乎遥不可及,而踏行的双脚,寻觅的心灵已然预备好了,不只仰望,还要降服,全然地皈依。
“……众生病苦谁扶持?尘网颠倒泥涂污。惟神悯恤敷大德,拯吾罪过成正觉。誓心稽首永皈依,瞑瞑人定陈虔祈。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仿佛天门破;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这首《晚钟》,读来并无晚来的霜迹与迟暮,而是踏破铁鞋千回百折的寻觅之后终于在某个时刻,象迎接日出的瞬间一样,一双在黑暗中祈盼了很长的眼睛,忽而被沐光的绚烂全然地笼罩,那钟声象一朵莲花开放的声音,若不曾深埋俗世的泥泞,怎知莲花所向往的是清洁,澄净。读到这样庄严的缤纷,在想,这世上谁不是在一生切切地寻找?双脚踏着尘埃在找,双眼望着星空在找,若是有一天,也象李叔同将自己化身弘一法师一样,体已地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宿,那该是怎样深深地祥和、宁静、欢喜。
不是每个人都象李叔同会历经生命的三界,也许,此生将一界修好已是不易,有光可寻,有行可修,就好。
李志辉 溪行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