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匙河(儿童文学博士)
因为是“旅程”,扉页上以一条橙黄透亮的纸船喻示了久远的叙述方式――以纸和笔再历从前。比起帆船所摇荡的,纸船所承载的是另一个动人心弦的世界。也许文字平淡得让你想打瞌睡,细腻优美的画却立时提起你去拜访那个世界的兴趣。

故事一开头就让肃穆的深褐底色带出画面的温顺与孤寂感,同时又倾注了温暖而神奇的光线――那感伤又坚毅的少年仿佛端坐于舞台,脸上和手上聚拢了一小块光亮。这平常的面目和姿态被表现得如此忠诚而真挚。而那宽大起褶的衣袍里像是揣着个偌大的家乡,伴人安然远行。“外公年轻的时候,离开了日本的家,去看外面的世界。”正是如此简洁的记录式文风把更大的空间让位给图像,这种和谐的图文关系在故事中始终如一。

乍一离家,从和服到西装的迅速转变并未掩饰那少不更事的羞涩与僵直。背对那汹涌的墨绿之海,少年一板一眼地紧扶自己的帽檐。可风需要带走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帽子。当然,他不会放过这令人惊叹的海(有时旅程本身即为它的目的),那是人们印象中最为美好的光与影,尤其在海天相接之处喷薄而出的太阳。海洋、沙漠、高山、农场、城市……永远都是激荡人心的新世界。少年在无边的天地间穿行,有时渺小得不见人影,但一直在成长,因为心灵在日渐容纳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的人,每一样,他都热爱,爱得安宁、和平。

“走过的地方越多,他就越想去看新的地方。”旅行拓宽的不仅是脚足所踏的地界,更是心灵触探的疆域。但漂泊的人总要歇息,成年的他和新娘在美丽新世界中泛舟湖上,抱着孩子坐在草地上。此时的生活弥漫着浓郁的田园色彩,安定又不失随意的生气。爱情的柔美甚至会让尚且不懂爱情的孩子生出对生活的明丽盼望。随后女儿静立的照片在色调上回应了开头的照片,仿佛这样的郑重就是故乡恋恋的底色。他便自然地看向窗外,看向海的另一边,而身旁各样的鸟儿替他吟唱着思乡的歌。终于,歌唱成了徒劳的告白,唯有漂洋过海,回到故乡。

故乡的群山和河流静美如昔,仿佛一直在那儿等着他,等着他半生的故事。可年轻的女儿并不适应乡间,她离去时那一身白裙与背后的和服、木屐似乎格格不入。她更要适应的怕是日本,这需要时间。很快,我们就在她新娘的装束与典型的东方脸孔上看到了融入。那入微的水彩笔触屡次让我们看到作者还原当年人物面容和情感的努力。随后那年老的他在夏日弯腰给一身海蓝的外孙讲故事,这是童书中最为经典的场景之一了――老人用自己的经历带给孩子的不只是外面的世界,更有对整个世界的爱与盼望。而画中的清新、柔和与明亮始终来自于作者谦恭且宽广的人生姿态。

生活在此处的人又会怀想别处。他就像候鸟一样,想再次“回到”加州。狰狞的战争却打断了一切,尤其童年。森然的深暗背景中,一身绿军装的孩子惘然无知地被卷入历史。当大人把战争当作游戏,他们却把游戏当作战争。因而,站在城市荒凉的废墟之上的,更是那些光着脚的孩子。乡间依然绿意盎然,却透出无边的寂寞。令人讶异的是,此处对于战争的描绘透着一股偃旗息鼓的味道。日本的家乡毁于美国的轰炸,他却仍想去/回美国。这是一种温柔的和解,不只源于不同文化之间的渗透与认可,更出于同样生而为人的体恤与顾念。这样,看画的孩子可以了解战争,却不必仇恨和审判。有时无需敲骨吸髓地去深究什么,毕竟是面对孩子。对于初涉尘世的孩子,蜻蜓点水和浮光掠影有独特的甚至必要的美。
他最终也未再见加州。他微斜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落寞,正如他年少离家时有掩饰不住的优柔。但那略为无力与顺从的姿态之中也有难以形容的美,使得这个故事悠长、感伤,却不耽溺。的确也无需怨尤和遗憾,传承也在于把先人的爱与梦想当成自己的,作为外孙的“我”也去了加州,生活下去,并因此深深地理解和想念外公。最初外公的那一桢照片也在家族的回忆中几度飘洋过海吧,但永不会漫漶――虽然不知永远有多远。这样的讲述与传承已将一瞬变为永恒。

“一旦到了这个国家,马上就会想念另一个”,爱得越深,向着世界的心便越贪婪,多么想同时拥有。蝴蝶有两扇翅膀,梦想才空灵而有力地启航。心也可以掰成两半,总在故乡与异乡之间往返,两者之间的界限也会暗自模糊――来去原来都是故乡,或都为异乡。身处一个世界,想念另一个,多么丰饶,也多么惘然。而在这一切的起点,需要我们放出一只船,漂洋过海,即使只在内心的汹涌之海。
生活本身是曲折而温热的,叙述就不会如镜子般平滑而冰冷。平淡的故事看似波澜不惊,实则静水流深。当那些细致而丰富的笔触所注重的并非只是人与物的外形、环境的氛围,而隐隐探入背后的意义时,在每一页纸的背后,你都能听到一个人、一个民族阔大深沉的呼吸。

[美]艾伦•塞伊《外公的旅程》
Allen
Say说,“我竭力要赋予我的梦以形状――这是制造神话的古老工作,是艺术最为根深的力量。因此,《外公的旅程》实际上是一本梦之书,因为生命之旅正是对于我们远离之地和我们尚未涉足之地的无尽梦想。”所以,这个故事不仅是历史,更是梦想,且绵延不绝。不必担心孩子不懂这绵密的历史或梦想,他们原本身在其中,在明亮的加州阳光下,也在青翠的日本乡间。而作者的名字仿佛被赋予了讲述(say)的使命――说吧,“如今我面对无尽海洋,/夜晚见到母亲,/悲伤伫立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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