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诗意 澄明的话语
——阅读张秀玲组诗《绿皮火车》的审美感受
苗雨时
前些日子,我写过一篇诗学短论《享受阅读》。近来阅读张秀玲的组诗《绿皮火车》,便获得了一种曼妙的阅读享受。所谓“享受阅谈”,
就是把一首诗当诗看,不预设任何前题和期待视野,什么时代背景啊,什么主题意向啊,都不去管它,只是从诗的语言入手,尊重和信赖自我的感觉,沿着词语、意象的路径,在想象中,步移景换地向前走。经过一系列沟坎、波折,最后直至“曲径通幽”处或“柳暗花明”时。在这里,艺术感觉,是一个关键的介质。由感觉而感知,而感受,而感悟。这种出神入化的直觉性阅读,常给人以愉悦,产生一种触碰心灵的审美享受。阅读张秀玲的这组诗,就有这样体验:舒展,坦荡,悠运,让人心中充盈着一缕怡静、澄明、沛然之气。
阅读是诗歌写作的反向逆推,而诗歌写作是由审美感觉介入生活,一切情感、思绪、智性的含纳与深化,都以此种感觉为先导。所以诗是感觉的艺术花朵。我们先读组诗的第一首《一场大雪正匆匆赶来》:下雪,在冬天,是一件寻常的事,然而,在诗人的诗性感觉中,却成了一次冬季的“出场仪式”。每一片雪花,上不负苍天,下覆盖大地。在大雪纷飞中,那一把种子撒下去,朵朵雪花便成了冬天孕育春天的美好的“献辞”。压住“岁月”,“踩疼”土地,是诗人感觉时空的扩展与下沉。要问这场冰雪“仪式”有什么深意?一句慨叹“好大的一场雪呀”!一切尽在其中。接着读《绿皮火车》。一看题目,就产生了一种怀旧的感觉。在高速铁路四通八达的今天,“绿皮火车”已很少见了。在边远的山区偶尔坐一回“绿皮火车”,该有一种“岁月的遗照”的感觉和体验:那火车穿过一道“烟雨”又一道“烟雨”,它喊着“铁”的口号,碾碎”时间”,又交给风去“拼接”,车窗上,一个小孩子画出的“一双小脚丫”,
正“带着火车一路飞跑”。这样的记述,有声色,有虚实,甚至是错觉。虽较奇特,但却真实而贴切。结末,诗人道出了“绿皮火车”给她的生存感悟:“火车分开苍茫/一面是悬崖/一面是人间”。这种高度的历史概括,并不玄远,而是具体感觉的升华。一切都是现场,一切都是亲临。再读《磨刀人》。那“刀”与“磨刀石”相互碎砺而变薄·“磨刀人”的身躯与“磨刀石”的弯曲影像相似,都是由他粗糙大手与刀锋擦试的细小动作中,从具体感受中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的。切近地象征了人生在世不可擅离的生存历练的宿命。“等”在一旁看,是观察、感受,也是体验。而《秋风至》,诗人超越过秋天、稻田和风,直击那收割稻子的人。只见在晚霞夕照中,那农人的“镰刀”一闪,让那辉煌的落日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这种境界,苍凉而壮美、寥阔而悲怆。那境界中农人天地与立的伟岸形象,说明什么呢?表达什么呢?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人们只能去领悟,去体会,让这一生命的塑像在自己的心灵中永恒耸立与反复呈现。这正是诗歌的神秘性和意指多义的丰盈性。
亲情,感恩,眷恋。这些都是抽象的词语概念,虽然包涵浓郁而深厚,但看不见,摸不着。只有把它们投放在日常生活细节中,才能隐约地表达出来。《半壶老酒》,是父亲辞世后留下的遗物。睹物思人,别有一番心灵滋味。忆起当年父亲喝酒前摇晃酒壶的样子,后来父亲的笑容和酒壶在框柜里对视着流逝的时光,如今诗人不敢轻易打开那小小壶盖的胆怯情态,都是绵长回忆的日常的细节和贴切的心灵纹路。什么爱呀,什么怀念呀,都在这对具体物象的感知中,由它们替诗人说出来了。《风中母亲》,写母亲在人生四季中具体的生活样态,风中喊我回家,攥着流血的手,穿过青和黄的季节,站在柳树下,企盼春天来临。而如今她的身子已枯瘦成“一根拐杖”,走一步,我都怕那拐杖“戳疼”大地。卑微的生存,挺直的身骨,都在诗人心灵博动的疼痛的感觉中具体形象地凸显出来。从而,表达了一女儿对母亲“除了想你/还是想你”的缠绵悱恻的深情。继续读《几只鸟在驱赶落日》。这首诗,忆写父母加在其中的乡亲们。影像中他们向我走来,他们躬身土地,拍打腰身,倒出鞋里的泥土,我甚至看见他们风中刺向天空的白发,还有父亲一次次抚平母亲被风掀起的衣角。这种人们操劳的细致的生活情节,都使人感到心中颤栗的疼痛与饱含的温热。然而,他们最终都把生命埋种在这片土地。我在等待着,直至黄昏,“田野里已是空无一人,几只鸟/匆匆地,驱赶落日”!此处,这飞鸟逐日的空茫的“兴象”,不是叙述,也不是比喻,它引发的生命感应,却映射多么宏大的多维审美意绪呀!你只有站在那儿,不说话,沉思低徊,一声长叹,就足够了。还多求什么呢?
阅读《夜读聊斋》,《聊斋》是一部古典文言小说,需要对该书的作者蒲松龄和成书过程有个大概了解。据传,蒲松龄一生落破,清贫潦倒,以教私垫为生。为了打发心中的郁闷,他在村边的树下,备下茶水,让路过人在此歇脚,与他聊天,听他们讲述各种仙狐鬼怪的故事,当场记录下来,然后修改、加工、重写。所以,这些故事编篆成书时,取名《聊斋》。为了更好地阅读这首诗,除了上述了解外,还需要看几篇聊斋故事。但进入诗中,
仍是具象的捕捉和感性的观照。《夜读聊斋》,不是白天读,而是夜晚读。漫天星光,月影婆娑,正是书中鬼魂出没的场景和舞台。读书的环境与书中的人物情景相适应,使读者更容易领略书里所上演的故事风情。破题之后,诗人追述了《聊斋》作者当年收集奇异民间故事的场景;“老槐树下”,“摇着一把薄扇/风,捻着他花白的胡须”,这也是历史的在场。然而,他“三百多年的叹息”,却飘荡至今。接着读《聊斋》,诗人列举了几个人物:“小翠,婴宁,胭脂,粉蝶”。她们一出场,便活跃起来,一副副面容,一阵阵笑声,在夜的月光下,往返游走,表演了她们的爱恨情仇。“无论是妖,是鬼,是仙”,
全凭蒲松龄的“一支笔, 几张纸”, 记录了她们的存在,“留下了一段奇缘一段往事”,由此“临摹”了人世间的“白与黑”——善与恶,美与丑。而那张害过人的“画皮”, 借走的人连同降妖术都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罪孽”也好,“深情”边罢,
它们共同驱赶了“夜的黑”,
而给世间留下了人性的白。这就是《聊斋》这本书的人文价值。此诗的阅读,是有些难度的。但由于诗人给出了具象,我们凭直觉阅读,就有了感觉与领会的窗口和渠道。犹如“临渊观鱼”,在诗意的婉转与游弋中,便打开了诗的镜像,一下子映观了人生如戏的千年迷梦!
至于《西风烈》,写酷烈中的生命挺拔;《去远方》,写“一片草地和天空”的心灵梦想,
就不一一细读了。
诗歌阅读与诗歌写作,是进入与输出的反向同构。其关键要素,是感觉/直觉,诗的感觉/直觉。它既是外在生活溶入内在心灵的通道,也是内在情感外化为语言的介质。阅读,正是诗歌创作的逆向运作。感觉的气场是由诗歌话语激活的。然后,由语感而意象,而想象。所谓“瞻言见貌”,
而意象的营造与组合空间,浸透和含纳着诗的情感与思致。读者流连在诗的意境中,与诗的情思相应和,对冲自己的生命体验,从而,在认同与再造中,获致诗歌审美的高峰体验。这种体验,是感性入理性,合而为智慧的结果。那么,阅读张秀玲的组诗《绿皮火车》,我的总的审美感受和彻悟是什么呢?那就是:我们常说的“诗意栖居”,和“精神家园”,
它不是远在天涯,而是近在脚下,它就在你的心灵中,就在你的灵魂深处。人从虚无中来,又到虚无中去,人生于虚无中追求充实——“自由和光芒”,就在于活得单纯、自在、澄明、敞亮,既守护自我尊严,又涵容世界万物。这就是人在大地上的“诗意栖居”和安顿灵魂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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