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王文军诗集《凌河的午后》

                                                                     苗雨时

新时期以来，乡土诗，或曰新乡土诗，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从未停息。尤其是海子的“麦子”诗，洪涛涌起，更把乡土诗推向高潮与辉煌。之后，新乡土诗延续了他以农耕文明抗拒城市文明的基本主题，并在新世纪新的历史条件下，增殖和深化了新的时代意涵和艺术特色。这就是地域性乡土书写。地域可大，可小。大者，如江南水乡，云贵山区，华北平原，西北高原；小者，如一个县域，一个区块、一个村庄。无论大小，都因其差异性和独立性，而成为乡土诗写作的魅力的源泉。所谓“一方水上养一方人”，即使一块家乡的热土，也因为地方特色，不仅呈现出这块土地的具体的风情、镜相，而且也蕴涵着特有的乡土文化气质和品性。在这里，小与大的辩证，就致使乡土的书写，即深植于脚下，又拓展了广阔的诗意空间。

王文军的新乡土诗，就是出现在这种文化历史语境下和乡土诗的发展格局中。由此，对于他的诗集《凌河的午后》，我们以此种时空座标，予以现照，正可以看出他乡土写作的极大的可能性和蓬勃的生命力。

他出生在辽西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洼子村”：“小洼子真的很小/村头的大柳树/凉爽了全村人的欢乐/盼儿回家的母亲/喊声时常覆盖山坡”，然而，它虽然小，却也是祖国肌体上的一粒“细胞”，它生我养我，是我的生命根系所在，因而，我“总是把它握在手上/别人问起时，下意识地竖起拇指”，我为它自豪与骄傲（《洼子真的很小》）……

这“洼子村”，地处辽西丘陵地带，此地寥阔，旷远，沉寂，宁静，大凌河蜿蜒曲折，流贯其间，河两岸是散落的村舍。“新雨过后，阳光晴好，暖风熏人醉/荷锄种豆，闲话桑麻/庭院有鸡鸣、犬吠。羞答答的青草春花/这乡野之大美，只有真实、平和的心/才能慢慢体会”（《莫负好时光》）。静观和体验，呈现中是生命根性的深情。一年四季，春日的梨花白，白得干净、透明；夏季的暴雨，云中有无法承受之重；秋风落叶，大雁南飞；冬雪漫漫，梅花绽红；生命在季节的轮替中流转、感应，树木的年轮记载下万物生灵的生长与消歇。投入与感悟，节律里有平淡如水的真爱。“凌河第一弯”，弯如月牙儿，月牙儿拥抱大山，给予人们足够的时空；清晨的一声鸟啼，流利嘹亮，牵出了阳光万缕……近景中远景，小景中大景，从近小中更可见出风云之浩荡，草木之葱茏。这是一片多么素朴而妖娆的风光流韵啊！……

在这样的土地上，生长的亲情、乡情，格外的真挚与浓重。诗人已离开乡土，他对父母与村庄的追忆，于愧悔中，更显得刻骨铭心。诗以平实的叙事语言，擦亮生活细节，再现了亲情的伟大与深厚。他记起母亲在田间像呵护庄稼一样照看子女，他不忘秋季母亲躬身摘棉花的情景，“那个和母亲一样的背影”，牵动了他对母亲的思念，“在这个没有母亲的母亲节/康乃馨柔软的花瓣/多像刀锋/一刀一刀地切割自已”（《内伤》）。他怀想“父亲的开荒地”，那“藏着艰辛和悲伤”如枯草般的白发，他察看父亲走后留下的锈迹斑斑的农具，永难忘记“——小时候，父亲把我举过头顶/站在他宽厚的肩头远望” ，从此以后，登过很多山，但再也没有登过那么高的山（《再没登过这么高的山》）。还有家乡的“小菜园”、“秫秸垛”，“山坡”、“小路”。特别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就是和泥土走在一起/就是和草木走在一起/就是和最真的自已走在一起”，并且走向“墓地”，那里埋葬着自已的亲人，在蒿草中，“生与死的边界模糊/就像天涯和咫尺/痛楚的根，在我的身体里越扎越深”（《在墓地》），这痛楚的根，是生与死的链连，是生命血缘之弦的拨动与叩响……

不论乡村还是城市，人们都生存在世俗的滚滚红尘中。红尘里有美，也有丑，有冷漠，也有温暖。《登板车的人》：“他那弯如新月的身姿/让我担心，哪一天/他会因为用力过猛/被生活活活拉断”；年关，《卖“福”字的人》，她把“福”送给别人，自已却站在寒风中瑟索；当然，我也可以学习麻雀，在“飞往回家的路上”，“辽阔的黄昏里/带着巨大的满足”；也可以在“太阳往上升”的时候，逃出贪婪，在海天之间，做“幸福飞翔”。在熙来攘往的日常生活中，他孤独如石，心静如水，默默地体验、感悟，并发出心灵的独白。他“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面对“窗前的明月光”，都要“静夜思”，从胸臆的黑暗中，凿出光明。他自比是“一块石头”，一块有思想和呼吸的石头，“静若处子/它形态原始，色彩沉寂/是火山爆发的遗物”，他与石头照面，就是《遭遇自已》：“他向我打开/那些尘封，青苔，深深屏蔽/内心的深藏与遗忘/阳光老去，草尖悬挂夕辉/那一刻，我和自已完整归一” ……。这石头的个性，正是对世俗的超拔与灵魂的坚守。

《凌河的午后》，是平静的，安寂的。从春到秋，一株红高梁，临风挺立，飒飒摇动。它扎根泥土，“身体内储藏着阳光、风、雨、虫鸣”，远离喧嚣与浮躁，刊落纷华，秉持生命的本真。虽然，一边寒冷，一边温热，一边喜悦，一边忧伤，然而，它卓然高耸，一手托着尊严，一手擎着感恩，与天地万物同一，守望着人类在大地上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

这就是诗人王文军的抒情形象和他醇朴、静美的新乡土诗的艺术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