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诗歌赏析
(2023-05-25 16:22:04)分类: 赏析 |
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
陈 超
一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古老东方的隐喻。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年轻,孤傲,无辜地躺下。
纯洁的青春,在死亡中铺成风暴。
二
如果桃花是美人,我愿意试试运气。
她掀起粉红的衣衫,一直暴露到骨骼。
我目光焚烧,震动,像榴羸弹般矜持——
在最后时刻爆炸!裸体的桃花第二次升起
挂在树梢。和我年轻的血液融为一体。
但这一切真正的快乐,是我去天国途中的事。
三
我离开桃林回家睡觉的时候,
园丁正将满地的落英收拾干净。
青春的我一腔抱负,意兴遗飞。
沉浸在虚构给予的快乐中。
我离开床榻重返桃林的时候,
泥土又被落英的血浸红。千年重叠的风景。
噢,我噙着古老的泪水,羞愧的,炽热的。
看见喑哑的桃花在自己的失败中歌唱。
四
唉,我让你们转世,剔净他们的灰尘。
风中的少女,两个月像一生那么沧桑。
木头的吉兆,组成“桃”。一个汉字,或更复杂些。
铺天盖地的死亡,交给四月。
让四月骄傲,进入隐喻之疼。
难道红尘的塔楼上,不该供奉你的灵魂?
你的躯体如此细薄,而心灵却在砺石中奔跑。
五
五月,大地收留了失败﹐
太阳在我发烧的额头打铁。
埋葬桃花的大地
使我开始热爱一种斗争的生活!
乌托邦最后的守护者——
在离心中写作的老式人物,
你们来不及悔恨,来不及原谅自己﹔
虚构的爱情使你们又一次去捐躯。
而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为了理想它乐于再次去死,
这同样是预料之中的事。
赏析《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
桃花的吟咏。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是一个原型意象和原型母题。自《诗经》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下,历代诗人大多写到过桃花。或状其华美,或即景生情,或比青春,或喻爱情,或拟女性,或直指生命。如此不断地流转、衍生。它成了诗歌写作的一个绝美的艺术符号。然而,时至今日,其审美“活力”也愈渐减弱。现代诗人再写桃花,并增殖新的意涵,显然具有极大的精神难度和话语修辞难度。对此,陈超不会不知道。但作为卓越的诗人,以他的艺术才华、敏识、睿智,以及孤傲的个性,却偏要在这传统的火焰和理今的白纸之间进行一次话语的历险。于是,便写出了《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这首颇具新意而又“灼灼其华”的诗篇。
此诗, 创作于1990年4月,这个时间节点很重要。一是中国当代那历史的“风波”刚过;二是诗人正值32岁的青春年华。两者的激烈碰撞,使他的生存体验从曾经的理想主义跌入了焦虑、迷茫、煌恐的渊薮,并在思索中把他的生命拉长:从生至死。由此,,在他的生命熔炉里形成一团燃烧着的痛苦的火焰。当诗人来到桃林,看见桃花的一瞬间,这种生命体验便找到了“客观对应物”:使那“火焰”便转化和“显形”为“转世的桃花五种”。
诗人写“桃花”,并不规避传统的文脉,如美丽、青春、爱与季节等,但却依据自我的生命感受、体悟给予创造性的扩展与增殖,从而,呈现出一种新奇的话语语型和艺术风采。
《我看见转世的挑花五种》,不是一季桃花,而是桃花转世;不是一种桃花,而是桃花五种。道通读全诗,我们发现,诗人所咏叹的是季节更替时他心目中的桃花五种形态,隐喻了青春生命的轮回与更生。
第一节,诗人不写桃花的初绽或盛开,而是一上来就着笔于转瞬间零落、凋谢的桃花,“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她像“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她躺卧在泥土之上。“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然而,那曾经的“年轻”、“孤傲”、“纯洁”的青春却在“死亡”中铺展了一道美丽的风景.“古老东方的隐喻”: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所枝”。表达了对青春生命的珍惜与眷恋。
第二节,诗人写 梦中幻想的桃花。“如果桃花是美人,我愿意试试运气”。她那么艳丽,着粉红色衣裙,窍窕多姿,气质深澈,令自己的“目光”焚烧、震动。从强忍的矜特到最后的迸发,仿佛看到那“裸体的桃花”,重回树梢,并和我“年轻的血液“融为一体。这种纯洁的爱,让人感到幸福和快乐。但人的一生中能有几回?它也只是“我去天国途中事”,也即是“从生命源始到‘天空”的旅程”中可遇而不可求们艳福,因而,它是那么神圣而难得。
第三节,诗人离开桃林回家睡觉,他猜想园丁也许正把满地的“落英”打扫干净,但当他带着美好的梦幻,“一腔抱负、意气遄飞”,重又来到桃林时,却看见大地泥土“又被落英的血浸红"。这好像是历尽千年的风景,不断地重叠,不止地寝盖。诗人不禁感到悲惊,他“噙着古老的泪水”,却看见那“喑哑的桃花在自己的失败中歌唱”。这是一种怎样的一种生命力呀,诗人为此不能不“羞愧”而又心灵“炽热”。
第四节,诗人把思绪转向来世。“我让你们转世”,剔净身上的尘埃。回想这“风中的少女”的花开,“两个月像一生那么沧桑”,风吹雨打,委地成泥。但“桃”字拆开,一个“木”,一个“兆”,木的征兆,却暗示了人的生命/生存的本质, 预约了美好的未来。四月是骄傲的季节,也是大面积死亡的悲伤季节。但在这时今转换的疼痛中,看着那在“砺石”中奔跑的花瓣,唯道我们不应该想到把她们负载的灵魂供奉在尘世塔楼之上吗?因为她们是那样的高洁与不凡。
第五节,照应第一节,“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但随着诗人看桃花样态的转变,他的情感与认知也由浅而入深,特别是那“桃花”转世给了我们关于对青春生命命名的启示:大地育生了挑花,也收留了桃花。大地是万物之母,一切生命在大地母体中生生不息。诗人站在大地之上、阳光之下,他昂起头颅,“开始热受一种斗争的生活”。诗人作为“乌托邦的最后的守卫者”他是“在离心中写作的老式人物”,但无需悔恨和原谅,他要像桃花“为了理想它乐于再次去死”那样,为了虚幻的爱情“他要又一次去捐躯”。死亡是“预料中的事”,而死后重生“也同样是预料中的事”。至此,诗人的形象与桃花状貌已并立在诗歌话语的型塑之中,而相映成趣,共放辉光!
这首诗的主体意象是 “挑花”,其演化是桃花的多种样态。全诗的远思,景换步移,“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节奏明晰,韵律婉转。从开端与终结的完成性的整体话语建构上看,这一生命的象征具有了艺术的生命。
流年似水,青春如梦。
这是一支花朵昨开今谢的生命的哀婉的悲歌,也是一曲“向死而生”的生命不屈的礼赞,更是两种曲调的同奏、合弦与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