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燕赵七子”诗歌创作总论
(2023-03-28 21:50:55)分类: 诗人论 |
绪论:“燕赵七子”诗歌创作总论
我们一直认为,河北诗歌或者说河北文学有两种血脉和气场。其一是建安文学。建安文学的意义和辉煌不仅仅在于它的文学成就,关键是它引伸出来的一种文学品质,叫做“建安风骨”,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燕赵风骨”,这是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再有就是我们古燕国的那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首诗的意义也不在于诗本身,而在于它引伸出的文学品质,叫做“慷慨悲歌”。“燕赵风骨”和“慷慨悲歌”,是我们河北文化、文学的骨架和血脉,支撑着燕赵一代代作家和诗人。当然还有《诗经》。《诗经》的编者是河北人毛亨、毛苌。《诗经》的抒情高度,“燕赵风骨”和“慷慨悲歌”的精神高度,是我们燕赵文学两座不可逾越的高峰。“燕赵七子”显然是“燕赵风骨”和“慷慨悲歌”精神的传承者。“燕赵七子”这个称谓,已经成为当代诗歌的标志性符号,对于河北诗歌乃至中国诗歌具有史学价值。相对于创新,我们其实更愿意强调“燕赵七子”身上那种传统的精神延脉。有意将“燕赵七子”与“建安七子”对应,并不是指他们的创作成就,而是看重从“建安七子”那里延承下来的精神气息和气度,那种坚韧、沉实和独立的个性,由此想到,延续“七子”的名字对我们七位诗人无疑会构成一种无形的涵盖和隐形高度,让他们在一个高起点上重新审视自己的创作。具有较高的精神起点,这对一个诗人非常要紧。“燕赵七子”还有另外一种传承:冲浪诗社。“冲浪诗社”作为河北诗歌最有实力的群体,在艺术变构的幅度上带有前导、实验性质,被称为新时期以来“河北诗歌的骨架”。“他们没有虚妄地宣称和前辈诗人的‘决裂’,而是轻松自信地在饱吸了前辈诗人值得吸取的汁液的基础上重铸一格……”这些话同样可用在时下的“燕赵七子”身上,他们的诗歌有前瞻和实验,有拓展和创新,这当然是可贵的诗歌品质;然而他们的创新和实验又是有根的。“燕赵七子”是继冲浪诗社之后河北省又一个成熟的有成就的诗歌群体,冲浪诗社至今已经存在了三十多年,希望“燕赵七子”比冲浪诗社更持久。
最近,尤其是“燕赵七子”诗丛出版之后,“燕赵七子”创作上有两个走势或者说变化。第一,经典写作意识趋于自觉和深刻。自《在河以北——燕赵七子诗选》出版之后,我们就一直强调,一个民族,一个地域,一定要有诗歌记录它的生存史、心灵史、思想史,这是大诗和大师出现的基础,也是一个诗人成熟之后应该具有的艺术追求。可喜的是,“燕赵七子”已经开始了自觉的经典写作,他们在变化,在深刻。在这两三年的时间里,他们对自我诗艺的要求变得更为严苛和精心,甚至甘愿“艺术冒险”,从旧我的习惯中摆脱,从被阅读者认可的写作方式中摆脱,走向一条更为精进奇崛的路。三年前,我们期待他们开始心灵史、生存史、思想史的写作,如今,他们携新作走进了我们的“期待视野”。北野的《燕山上》、东篱的《唐山记》、李洁夫的《平原里》、见君的《之后》、石英杰的《易水辞》,这几部诗集的问世,既是一种不约而同的变化,也是一种艺术积淀的结果。这里面,北野、东篱、石英杰是持续的改变,而李洁夫则是突变,有突破的意义。李寒还在进行着他持续的心灵创作,他的《点亮一个词》,其实叫《点亮》就很好。《阿赫玛托娃诗全集》三卷本的翻译出版,对他的心灵史写作是一个补充,它的意义不亚于自己创作一部诗集。宋峻梁除了这部《众生与我》之外,也在写着一部很长的叙事诗,苍凉广袤的衡水大地,我们一直相信那里能出大诗,今年期待他能把初稿拿出来。写作不怕写小,一个村庄史就可能是一部中国北方农村史,一个人的历史,就是一代人的历史,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特点,这是悲哀,也是幸运,因为记录了自己,记录了一个人,就是记录了一代人。第二,艺术表现上趋于成熟。变化是必然的,成熟也是必然的,艺术上的成熟在于风格的形成,也在于艺术表达形式上的多元,多元既是对于“燕赵七子”这个群体说的,也是对他们每个人说的,用多种表达形式进行创作,是一个诗人成熟的标志。能够用不同的形式表达自己内在的情绪,才是一个真正成熟的诗人。重复一句,一个成熟的诗人,应该能够驾驭多种表达形式。还是要说,赋予一个称谓也许不是很难,但我们更愿意看到“燕赵七子”持续的、精致的创作。希望在他们中间能够出现传世大作,希望他们能够超越我们这一代人,当然是一个很低的尺度,相信“燕赵七子”一定能够做到。
“燕赵七子”是由七个独立写作的诗人而形成的诗歌群体,是有着不同诗歌理念而又有着共同诗歌精神的诗人的凝聚。他们在创作水平和艺术风格上各不相同,但是都有着对诗歌艺术相对独立和成熟的理解,在诗歌创作上有着极富个人倾向性的艺术追求。
东篱写他的故乡、写他居住的城市、写他造访过的地方,因为他知道:拥有了地理之城,才会拥有形而上之城;东篱写他的世俗生活、写他的日常经验,因为他知道:他的精神世界就建立在他的世俗生活之上,他的主体性、他的诗歌精神,都来源于日常经验这个元点。他专注于艺术和艺术创造,但反对只为写诗而写诗,反对把诗歌变成塑料花。在东篱的诗中,我们可以读出他对当下、自我、生活、处境和命运的思索。诗人曾说:“我对日常经验写作抱有好感。”但观照他的日常写作,我们不得不放在唐山大地震那场死亡与毁灭的巨大灾难的阴影之下。劫后余生,他感悟到:人活着就是存在。“原来存在,就是存在的初始和终极的意义”(张学梦语)。因此,日常生活、个人经验作为此在生存的根系进入东篱的诗歌,即使后来面临市场经济大潮的喧嚣与浮躁,他的写作姿态也是谦卑、低势的,只是怀着对人生和诗歌的敬畏,小心翼翼地择取生活原在的诗意,守护充分自由的自我生存空间。在低回、隐忍、柔韧的诗句中,默默地咀嚼人世的苦乐与悲欢,一点一滴地擦亮灵魂中爱的灯盏。他站在土地上,脚下有养育他的“还乡河”流过,父母是河中的“芦苇”,而自然的草木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他珍爱生命,同情生命,对世间好的或不好的事物,一律采取涵容的态度,并相信一切都会变好。所以,他的日常生命书写,尽管天空弥漫着阴霾,但仍使人感受到大地上透发出来的一缕脉脉的暖意、光芒和亮色……
在桫椤的访谈中他曾这样坦承:他要“使作品具有现场感和厚实感,同时在语言上力求朴素、准确,说人话,不说唬人吓人的鬼话和神话。”这是东篱在诗歌写作中的一贯追求。整部《唐山记》用词古雅、精准,使东篱的诗歌显示出一种鲜明的气质:孤寂、深沉、带着时光的刻痕。简洁的深刻是他的优势,摘取他的《叶落青山关》中的一些诗句:
我爱极了这暮年之色
它由黄金、骨骼、光阴
月亮的通达和秋风的隐忍组成
群山有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偶尔的风吹草动
不过是郁积久了的一声叹息
石头开花了,仿佛历史有话要说
张张嘴却咽了回去
我端坐其上,明白自己的修炼
远不及石头的一二
有观光者八九,御风而行
仿佛奔跑的草籽,急于找安身之地
一生,远不及石头的一二,人面对世界的微不足道尽显其中,这是对命运和人本质的深彻感悟,认识到这一点,是人的悲哀,也是人的幸运,更是诗人的深刻所在。这是一首具有哲学意味的作品,而有大师说过;好的诗歌,是最为感性的哲学。
东篱在唐山的角色除了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位伯乐,发现并推出了数十位唐山的青年诗人,《诗选刊》不止一次在重点栏目发表过东篱推荐的青年诗人的作品,这源于他对诗歌和青年诗人的热情,也源于他的审美高度。东篱现在在唐山一个报纸做总编,这个工作与文字很近,适合他。
晴朗李寒:晴朗李寒20世纪70年代初生于河间农村,是一位有经历的诗人。大学毕业后的他,曾经以俄语翻译的身份游历俄罗斯多年,拜谒过圣彼得堡的普希金的铜像,从那里带回了西伯利亚的冰雪和自由之火。他回国后的本土诗歌写作,也不可避免地浸染上温热和冷洌。作为一个漂泊者,不管命运遭遇多少挫折和风雪打击,他总是能以从容与冷静,坦然面对,不躲闪,也不逃避。他的先天禀赋中有一种沉郁而进击的气质。他一方面安于现世幸福,满足于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又不断质疑和叩问:关于孤独,关于生死,关于爱恨……人至中年,他感受到“流年”的催逼,但仍然血热、气足。他渴望过一种简单的生活,甚至爱上了“单一”、“粗糙”或“残缺”,即便遇上了雪,也是“初雪”,轻松而大面积覆盖。他的诗,窥探文字的神秘,像弗弗西斯那样,不断搬运母语的巨石,然后,在小与大、轻与重、明与暗之间,构筑起具有巨大艺术张力的诗歌殿堂。他把一切诗性话语,都置放于自我生命的心灵上,面对虚无,处于暗夜而不黑,让灵魂从沉重肉体的围困下,破壳而出,完成一次又一次的“飞翔的蜕变”……
晴朗李寒性情内向但情感丰富,有一种把时间、岁月和日常酿进酒中的能力。他的书写多取自于日常生活,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此在感,有一种道来的娓娓,往往让人看不出他的用力和驾驭上的“刻苦”。他让人想到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想到希尼,想到曼德尔施塔姆。在晴朗李寒的诗中,我们时时会感受到光的存在,温度的存在,气息的存在,以及那种音乐性的存在。在某些时候,晴朗李寒也是那种“小事儿的神灵”,他总能在我们忽略的地方、不注意的地方和无话可说的地方亮出他的发现,而这发现有灵动,有神性,也有诗意。
晴朗李寒是诗歌中坚定的“现实主义者”,他的诗歌与生活、与经验、与情感的线谱有着相当紧密的关系,他几乎可以用自己的诗作为自己勾勒出面容和个人的“信史”。在“燕赵七子”中,晴朗李寒写作上的“趋光性”是最强的,他是那样地珍视光源的存在,并愿意将它在自我的诗歌中保留下来。他属于那种记录自己心灵史的诗人,我们认定这样的诗人一定是一个认真的、严谨的、出色的诗人。说实话,他对美好的守护有时会让我们心疼,我们都懂得他所珍视的意义和价值所在,包括它的短暂和稀缺。比如读这首《人在此,心已远——岁末致友人书》:
忧伤,不请自来。
喜悦也是。
有什么不好?
像石头间涔涔渗出的泉水,像雪花
点在粗糙的掌心,消融。
在我的城市,
在世界的一隅,我活着,爱着,
写下歪斜的字迹。
再简单一些吧,生活!
好让我有更多时间,坐在窗口,
静静地看
时光的碎屑,纷然洒落一地。
看小小的星球,
又绕太阳转过一圈。
记忆中留下的,都多么美好——
年轻的火车,跑过
洒落星光的原野,
新鲜的阳光,又一次越过楼群,
唤醒金色的银杏。
多年不见的朋友,从老远
就认出来了,
在街对面向你招手。
多好啊,眼睛还没有模糊,
骨头里
铁、锌、钙都还富足。
多少次,午夜的睡床,
在月光流淌的梦中激荡,飘逸。
多少清晨,血液
还可以让生命充盈,勃起。
众声喧哗中,要忍住
一个人的孤独。
赞美和诅咒,都接受了。
一切都多么微不足道!
内心的脆弱,只透露给最爱的人,
这一年
有好几次放声痛哭。
别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总想趁着没老,
还能步行到远方,找个安静的小镇
住下来。
忘掉那些旧事,旧的自己,
再重新认识一些人,
然后,用另一个名字,
像个新人似的,度过余生。
岁末的时候就容易感慨,感慨了就抒情,尤其是有了年龄的人。爱恨纠结、怜悯交加、内心繁复,这不是单一的情绪。一天一瞬有时能悟透一生。一般认为,晴朗李寒善于写细腻的、生活化的东西,但我们认为,他内心其实有很深的批判现实主义情结,其本质上是一个理性的、思想型的诗人。一个能记录自己心灵史、生存史、思想史的诗人一定是一个出色的诗人。李寒做到了。现在,获得了第二届“闻一多诗歌奖”等多种奖项的李寒从事文学翻译,也自己做书店,与书为伴,心里会格外踏实和安宁。
北野:北野的故乡在燕山深处,既以北中国为依托,又于峰峦中托举着历史遗迹的承德。自然文明赋予他的诗以“大雪落幽燕”的浑茫和与晚霞夕照相接的瑰丽,但滞重的历史神话和翻转而来的现代经济神话,却使他的生存现场陷入尴尬而险峻的双重困境。因此,他与世界的对峙,就不仅要颠覆历史,消解对立,直指人性,而且要面对物欲疯长,意义虚无,扶持行将殒落的灵魂。他是一个孤独抗争的斗士,以悲悯和“另一种视野”,俯视大地与苍生,以图救赎。适应历史的断裂和生存的破碎,他的诗歌话语,铺排而冲腾,意象奇崛而突兀。置于紧张而严肃的思考中,力求找回人类与宇宙创世的生命基点,以此缝合历史,癒合生命,进而让心灵的碎片折射一个时代的真相。沉重的使命与担当,不能不使诗人远承“建安风骨”,借助地域风物,而形成自己的艺术风范。北野的诗歌雄浑、豪迈、大气,语词中浸透着野性和一种内在的苍凉,强调着灵魂和爆发性的冲击,是为数不多的能够把“燕赵风骨”以诗的形式传导出来的优秀诗人。他的诗立足燕山山脉,写人与大地的特殊关系,带有野性的生命质感,有强烈的冲击力。北野的诗歌写作视野宽阔,有切入生活的纵深感,也有横及历史和大地的宽度,更有那种深思着、追问着的人生俯视。在他的一首诗中,往往是历史与当下、幻想和现实、沉思和抒情、自我和世界能够信手拈来地拼接在一起,从而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妙感:它将你深深带入又在不经意间让你“走神儿”,让你陷入思忖之中……
我们也可看到,北野的诗是具有叙事性的,然而他的叙事从不完整,而是片断拼贴,转场做得飞快,有种透过万花筒观看的感觉,有种马不停蹄的感觉——无疑,这是北野的独门武器,是他诗歌中极具特质的部分,这种叙事化片断的拼贴极为用心而巧妙地撑开了诗歌的空间,让一首小诗变得无比深泓。如他的诗作《某一年》,在叙述了许多经历和想象之后他说:
某一年,我在深山隐居
莫名的波浪,沿着山谷寻找
它翻开的落叶,深如教堂
它翻开的泥土,是流散了
千年的旧时间;而一只灰鹤的
鸣叫,仿佛来自深渊
它痛断了多少无语的肝肠
某一年,我在世上劫富济贫
给许多人分配房子和老婆
我自己住进宫殿,有三宫六院
兄弟们没日没夜地为我修墙
送粮送水,而我在人间
养得白白胖胖,像一片辽阔的
桑叶上,昏睡的老君王
偶尔惹起怒火,就杀人如麻
偶尔生善念,就让自己吐丝至死
某一年,我和一个老书生
出塞,他考场失意,急于去古寺
会鬼友,而我在廊檐下
画《春风百媚图》,陶醉于
月光中一个孤身的狐女,和她
泪盈盈的破碎脸庞;而身边书籍
迎风起舞,用灰烬的影子
飞成重生的蝴蝶,她们都飘泊无依
如同挤进庙门的女香客
某一年,我在人间害了单相思
对着青蛇、狐狸和白骨发呆
我要从它们的身体里,认出与我
生死相约的人那熟悉的面庞
我要看着她慢慢褪尽斑纹
露出前世羞涩的笑脸,我们的
誓言仍然在耳,我们的心脏
仍然为彼此激荡,而她的一声
低唤,让我热泪横流,浑身颤抖
像沉睡的悬崖突然被闪电击穿
某一年,我在狱中做客
读书,写诗,陪众多死刑犯
反省自己的灵魂,磨练
空壳一样的身体,如果道德感
仍然存在,一个牢笼
永远不需要一个被命名的坏人
突然涌出的赞美,哪怕是出于真心
我仍然像一具失重的肉体
被两个聋哑人操纵的时光机
慢慢绞碎,埋入淤泥……
某一年,我想到其中的
“某一年”,就一个人潸然泪下
仿佛我把自己用了无数遍
仍然有意犹未尽的悲苦和惆怅
一个我在某一年贱民一样苟活
一个我在某一年像恶徒一样嚣张
某一年我不得轮回,就一个人
影子一样漂流在大地上,像一片
死水,无声地含着微澜中的星光
北野的这种张扬的、冲动的,接近原始状态的心灵呓语,在诗歌中粉碎了他自己,把灵魂切割成无数碎片——正是这些碎片,很浓缩,折射了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真实。北野是一位博学且颇具大气魄的思想型诗人,其获得了首届“孙犁文学奖”(河北省的政府奖),实乃当之无愧。
见君: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见君,其作品和人都很严谨,成名也很早。“青石安详,夏季跪地而亡
/ 开过花后,诸事一一结籽 / 在天空整理衣裳 短暂的河流,黑色的河流 / 在秋风吹落我们的草帽前 / 仍旧砍下头颅
我们收割高粱 / 火红的,无边的高粱 / 长在干净的泥土上”。这首创作于2003
作为一个具有较强个人面目的诗人,见君通过寓言化的意象、带有隐秘的情感抒写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提供了深刻可靠的精神图谱。他出版了多部诗集,从《隐秘之罪》到《无望之望》再到《莫名之妙》,三部诗集展现了诗人内心的撕裂与宽容
见君诗的空间和色调是冷峭的、奇崛的,明丽而隐晦,凄清而迷蒙。这是他自我的独立自足的艺术世界,其中潜藏着他个性化的生存状态和特异的思维方式。然而,这一切,都导源于他敏锐而锋利的别样感觉:“花儿”是“莫名其妙”的,“三月”是“奇幻”的,裁一张白纸竟“惊心动魄”,“元宵”夜的“烟花”却照亮“死亡”,丈量生命诡谲地想到“钉钉子”……。意与象在感觉上远距离交接,便形成了象征意象、隐喻意象或寓言意象,他把生命安放在生—死之间的意象丛莽中,小心谨慎地辨别它的走向,惴惴恐惧地思虑向死而生。在此基础上,生命与语言遭逢,生命之思必带入语言。语言与感觉、意象同步发生,就不能不涵泳着诗人的天赋、智慧、秩序感和形体感。以词语为生命的瞬间绽放而命名,就完成了诗的构造与完形。他的诗,有一种骨子里的生命硬变。诗人的主体形象,犹如秋风中摇曳的那株“红高梁”,虽然最终要砍头,但它的火红却昭示了那曾经有过的生命的充实与净朗!
见君凭借诗集《莫名之妙》获得了“第四届河北诗人奖”。见君的职业是公务员,从事司法工作,这个职业与诗歌反差很大,但见君把握的非常好。让我们来读他的一首诗:
短短,秋风来了,芦花白了
千里之外,窃窃私语的花草一节节缩水
在你的日记里,故乡多次成为句号后
意象便斜靠着行囊,拉着我的手,沉沉入睡
短短,我们省略的,不仅仅是瘦山岗、弯月亮
还有盛满野花的篮子和被风吹断的暮色
它们在最好的日子里,倒在各自怀中
幸福得像秋水。那时候,短短
不会说话的故乡里,参差不齐的日子
躲在槐荫下纳凉,我们的爱情就藏在那些日子里
争论果实的颜色,看树上的叶子,唱着歌,眨眼间变老
很美,纯美。诗中隐藏着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这种纯抒情的、倾诉类的东西不好写,与见君平时诗歌的风格有差异,但其中蕴含着他诗歌美学的追求。见君应该在这种诗风中走下去。抒情性足了,诗歌的味道也就足了。
李洁夫:李洁夫是一个直接的、磊落的人,与他交往不费心思,没有障碍。他这几年做一家主流媒体的记者和中层领导,对生活、文字的认识逐渐深入之后,有了更透彻更释然的心态。而人到中年,生命处于收获与迟暮并在、迷茫向通达转化、社会责任与个人自由相对和谐的状态,对生存命运的洞察,更加透彻、了悟。这时节,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心淡如菊,该“放下”的都放下了,“对这个世界的要求越来越少”,只想“收起心好好去爱一个人”,安静回忆儿时村边的小河,想一想父母的养育之思,时时珍爱生命,处处善待他人,力求留住美好。这是一份人生难得的平淡与从容,平淡而纯真,从容而沉潜,其极致是生命本真的敞亮,即赤子之心的回归。李洁夫的中年写作,适应生命的澄澈,词语与心灵、词语与事物关系的考究,更加贴切与准确。不论是能激活此在语境的日常口语,还是外柔内刚具有形象穿透力的现代书面语,都在生命的呼吸与脉动中,凸显着简洁、素朴、空灵、柔韧的特征,这就是李洁夫诗歌的语言调性和艺术风格。
李洁夫的诗不仅恬淡平和、直面人生、沉潜心灵、高度生活化,而且语言讲究简洁质朴、纯净自然、活泼多变,甚至不回避口语、俚语的自然使用。“我手写我心”, 是李洁夫诗歌创作的一向追求,他的诗多是一种发自于心灵深处的追问和对生活现实的体悟,主体性极强。他的诗歌,“自我”是凸显的、强化的,毫不隐藏地矗立于语句的“前台”,不造作、不伪饰。读他的诗,我们可以清晰看到那个有特点的人,有弱点的人,甚至是小有“不良嗜好”的那个人。《在河以北:燕赵七子诗选》编后记中曾这样评价李洁夫:他“代表了河北年轻诗人的一种状态:隐忍、不矫情、恬淡、不做作,直面人生,沉潜心灵,努力在不事张扬的生活状态中挖掘生命和世界的秘密。”在《平原里》这本新近出版的诗集中,李洁夫试图建立属于他个人的东北高密乡或约克帕塔法县,在这个称为“平原里”的区域他的放置和浓缩让我们惊讶。没想到,一向心直口快、大大咧咧、善于自嘲的李洁夫会把他的诗歌建筑做得如此恢宏和别样。
洁夫是个闲不住的人,为人热情大度,非常热心。可能在某一天,他想起了一些旧事,一些旧人,他感受到了《美好》,于是他就记录了下来,他说:
时常想起那年我们一起用过的牙膏、牙刷
蓝色的膏体里茶洁的味道。
深秋的火车呼啸让季节有一丝恍惚
秋天、汽笛、牵手的车站和广场、滔滔的江水和油轮
——他们都像记忆里挤了一半的牙膏。每每想起他们
我的目光就成了温柔的井。我承认,这么多年,我一直
固执地呆在自己的井里,刻意深陷,不愿自拔
此刻,沸沸扬扬的杨絮飘满了石家庄的天空。
喧嚣的人流随着这座庞大城市胃部的蠕动
我突然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居然从来没有赞美过
请原谅我的麻木和失语,我决定从今天起开始赞美
我承认我曾经的无奈和彷徨是美好的。犹如我人生的膏体
挤出来的那段清香
值得用全部的爱赞美和歌唱
未挤出来的
就让它在心里凝固
他还有诗一首叫做《清晨的抒情》:“这个清晨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在石家庄,新闻大厦19层/我卑微的抒情紧紧裹着自己纯净的名字/感受我在这所城市里小小的幸福和温暖/我知道我这一生也高不过一个名词/我对世界的态度就是仰望/除了面对自己时才会俯视。”
好的诗歌只可感受不可阐释,好像这样的诗歌也不需要解释,大家听了这些诗句,如果有相同的境遇,自然会被他打动,洁夫最近的作品质量均衡,不做作不矫情,诗如其人,洁夫如果对写诗更在意一些,用更多的时间写诗,不逊色于任何国内他这个年龄段的诗人。
宋峻梁:宋峻梁是衡水市作协的主席,诗集《向内打开的窗子》获得了“第四届河北诗人奖”。宋峻梁的诗歌是真正的日常生活写作。他的灵感的触角直逼自我和近距离事物,写自己的生存状态和日常的细枝末节,并时有令人惊奇的感觉发现。一朵花、一棵树、一只鸟,一阵风、一场雨、一轮明月,一件事、一个场景、一种作为,一次观察、一丝感动、一瞬领悟……或画面,或印象,或言说,或叙事,或哲理,或寓言。诗人与身边周围的一切生活意象打交道,和它们对视、对话、交流,它们也以声、形、色彩映射与烘托出他生活的平凡和幸福。这样的生活普通、寻常,但在平朴中跳荡着新异,也能一下子激活人们的生命感应。在这里,诗人运用的是纯正的日常交流的口语。它贴近心灵,根植生命,生动、鲜活、直接、此在、具象、真实。不是没有修辞和技巧,比如,对比、张驰、大小、显隐等,但这都来自生活本身,因此不显造作和卖弄的痕迹。以这样的日常口语,表现和再现日常生活,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打开诗意的时空,并在其中型塑诗人主体的生命形象,凸显他的精神气质。他就像平原上一棵普通的白杨树,树上长着眼睛,站在大地之上,质朴、挺拔、亲和,迎着季候风,抽枝长叶,飒飒摇铃……宋峻梁的诗细腻轻灵,具有现场感和白描感,篇幅一般都不长,直接干练,追求朴素,在意内心的感受,非常准确地表达自己,不缠绕,不黏连,作品的切面纹络清晰,洁癖般追求作品的简洁,像是一种文人画。在“燕赵七子”中,宋峻梁的诗歌具有古典意趣,他在诗中刻意经营的是“空白处”,是言外之意,有那种水墨的浸澷和率性,所以,阅读他的诗时常给人的感觉是:读罢了最后一个句子,最后一个词,其回音依然凫凫,不断有诗绪在不经意中撞回。意趣是古典的,但精神是现代的,是当下的,他力图通过内心与世界的交流,表现现实的荒谬与无奈,体现自我的存在,进而埋伏下对存在的个人追问。
摘引他的《每天都在缩小自己》,他说:
沿同一条路走
很久保持着沉默
在心里弹着烟灰
树荫偶尔扑在路上
有些崎岖
很久没有去看母亲
她一个人在乡下
无法改变生活习惯
很久不曾拒绝什么
因为没有给予
也没有奉献
一个人喘息着
在一条具体的路上
每一天,每一天
都在缩小自己
宋峻梁的许多短诗都可以称之为精品。他在形式上把握的很独特,人很平和,但作品个性。他不在表面上“建筑”,更崇尚自然与自如,有着老庄式的旷达,新近出版的诗集《众生与我》,围绕着对个人生活的体验、观察和思忖,具体而精微地打开心灵秘境,确是一部个人的精神生成史,也是关于现代人的现代生活与心灵境遇的折射之光。
石英杰:石英杰是保定的“土著”,老家是易县。诗人生在易水河畔,他的乡土,不仅是地理版图,也是历史版图。古代荆轲刺秦,燕太子丹易水送别,遂有人高歌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其精神意脉,作为历史原型,绵延至今。所以,石英杰的地域乡土书写,就有别于任何一般乡土诗,而显得厚重、沉凝。他把自己沉埋在河水之下,谛听悠久的历史回声。有了这样的情结,生长在乡土之上的村庄、林木、禾稼,父母、亲人、朋友,就都有了神圣、顽韧的生命。暗夜长空,明月孤悬。连大山都像是“沉默的修行者”,它以白杨之“竖”与河流之“横”,做成一架古琴,仰望归鸿,拔动琴弦,弹奏了一曲“从离合到悲欢,从万物生到万物灭”的自然山川的鸣奏曲,在天地间久久回旋。有了这样的生命律动,就有了诗歌掷地有声的金石语言。诗人以其坚硬、棱角、光芒、质感,面对人世间的不公不义,面对自然的惨遭毁灭。有荆轲塔在,还有什么话不敢说?!比如,他以诗歌记录一个智障女遭遇车祸被医院遗弃的事件,以那个女人的口吻说:“找不到回家的路是有罪的”“突然被汽车撞倒是有罪的”,这话语中潜含的是对无视生命的责难。古道热肠,侠义情怀,内化为诗人的灵魂,而孕生了他诗歌的燕赵风骨!
长期新闻记者的经历,让石英杰接触到大量社会现实,这使他对社会的感受不同于常人。石英杰的诗有爆发力,有社会承载力和包容量。在石英杰的诗中,“我”多是主体,是凸现的,但这里的第一人称运用不是那种自恋式、导游式的小我在场,而是种个人情绪、个人视角和个人认知的确立。他的诗,视野雄阔、跌宕起伏、气势宏健、情感真挚,穿行于历史和现实、个人生活和事件认知之间,他的记者身份让他能够把现实的、热点的、事件的、故事的容纳于自我的诗歌中,从而和那些仅有的咏物抒怀、抖抖机灵的时下诗歌拉开了距离,变得迥异。他的诗歌能从历史的投影中触摸到粗砺的现实,这份触摸让他的诗行充满着粗砺也充满着相应的悲悯。
读一首他的《大风吹灭多少悲欢》:
故国,你起伏的胸脯上
我就是盘踞的河流
宛若裂纹,怀抱一件陈年瓷器
静下来的我,细如发丝
长长的琴弦,似乎马上就要扯断
一次,一次弹拨
像突如其来的劫持
像缓慢的闪电,时隐时现
大风起兮,吹灭多少悲欢
为停顿而停顿,为消失而消失
这磨损的刺青,这褪色的疼
故国,我怕瓦解了,会被轻轻吹散
石英杰的诗有气魄,情感饱满,叙述自然,视角独特,荡气回肠。当然石英杰的诗也在不断突破写作惯性,这些年的写作许多作品也更倾向于内心,如他的《秋风》《奔跑的芦苇》等等,作品越来越多元,这是个好的趋势,能拓展自己的题材领域。
河北诗歌在各个历史时期,都有一批杰出的诗人和作品,如果概括河北文学史上近30年的诗歌章节,是否可以有这样的表达:1984年“冲浪诗社”的成立以及几个年龄层次的诗人们的创作,形成了随之而来的河北诗歌高地。进入新世纪后,郁葱、大解先后获得“鲁迅文学奖”诗歌奖,陈超也以诗论获得该奖,其他诗人如刘小放、姚振函、伊蕾、李南、刘向东、韩文戈等也取得了非凡的诗歌成就。而近20年来,分布在省内各市的诗群成为省内最活跃的文学群体,聚拢了一大批不同年龄段的诗歌创作者,其中不乏“85后”和“90后”诗人。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至70年代前期的优秀诗人成为当下河北诗坛新一代的中坚力量,“燕赵七子”是其中的主要代表。“燕赵七子”的推出,是河北诗歌繁荣的重要标志性事件之一。当然,“燕赵七子”并不是“横空出世”的,他们各自经历了多年的写作和知识累积,一直活跃在刊物上和网络上,也活跃在各种诗歌现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一颗支撑生命的诗心。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会持续创作出更精致的作品,为郁郁葱葱的河北诗林,再添一道道旖旎风光!
2018年5月6日初稿
2018年12月5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