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散文热”中我的散文观

苗雨时

  当下，在其他文学式样都相对寂寞的时候，唯有散文创作却飚风突起，几乎弥漫了整个文坛。不仅散文家队伍日益壮大，而且小说家也写散文，诗人也写散文，学者也写散文……，出丛书，办散文专门刊物，大量的各种报刊都刊登散文。至了散文的品类，更是驳杂而多样：抒情的、叙事的、写景的、状物的，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心灵的，记实的、论理的、知识的、闲适的……，可谓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如果说，当代散文在六十年代前期曾有过一次大的高潮，那么，九十年代以来的散文则是超越了前者而呈现出空前繁盛的景观。这次散文热潮出现在九十年代而不是八十年代，是有其特定原因的。八十年代，比起别的艺术式样来，散文的变革显得较为滞后和迟缓，主要是因为旧的模式被打破之后，在建立新的艺术规范的过程中，一是缺乏明确的共识和目标；二是不能像诗歌、小说、戏剧那样可以借鉴和横移西方艺术（西方散文比汉语散文还要宽泛无度），所以散文革新形不成声势，而显得步履蹒跚。进入九十年代，由于散文个人化写作的发展趋势，逐渐与五四现代散文的“个性”传统对接，又由于社会转型中商业运作的推动，大众化消费散文的勃然兴起，这就造成了千姿百态而又良莠不齐的各式散文的大面积生长。虽然“散文热”总比“冷”好，但我们也应清醒地看到这“热”中仍有盲点，仍潜藏着危机，那就是真正高品位的艺术散文却一点也不热，而且散文的失范现象，还严重地制约着散文的正常发展。什么是散文！散文向何处去？这些散文变革中不断重临的起点，仍然是时下推进散文健康走势的不可回避的问题。如果我们坚持散文作为现代文学四分法（诗歌、小说、戏剧、散文）的一个品种，即文学散文，那么，关于当前散文的概括，就不能只着眼于繁杂的文体分类，而要结合现代散文的优良传统，总结当前那些优秀散文的创作经验，探索新时代散文的基本规律和艺术特点，也许能启示今后散文的走向。基于几年来对散文的追踪与研究，并联系自己心目中的应然散文，在这里，我提出对散文的整体观念和认知。具体看法是：

  首先，散文的文学精神应是一种自由精神。显然这得力于新时期以来的思想解放和艺术解放。当然，任何文学创作都需有自由的心态，但散文则更具有广泛乃至无限的自由的资质。散文作家的心灵，是自由自得的，广延的，开放的。它犹如天马行空，飞云舒卷，风拂绿野，鱼游江河。“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纳宇宙之大，入介子之微，俯仰天地，主客交感……，不论是自然、社会，还是历史、人文，皆可传导生命的脉动、命运的波折、世界的神奇。以敬畏感和神秘感，去探寻大千的奥秘，去叩向生死的玄机，去追求人生的价值的意义。写什么，怎么写，表达什么情思，采取什么写作姿态，不受任何约束，不落一切巢臼，一切着力于艺术独创，而只尊重自我生命的本真态和意绪的原初性。这就是散文的自由的文学精神。

  其次，真实、本色、天然，应是散文的本质。真实是一切艺术的生命，真实就是美。然而散文的真实与其他文学式样不同，而具有特定的含义。例如，小说，是允许虚构的，它以虚幻的人物世界再现生活的真实，而散文则直接面对真实的生活，它所表现的是生活的本然状态。当然，散文对生活也有艺术加工，但不是想象性概括，而是：一对象选择；二情感灌注；三价值评判。因此，散文对生活的表现，要讲究真情实感，天然本色。散文作家以敏锐、精妙的感觉扑捉生动自在的生活真实，以真诚、深挚的情感切进现实自有的诗意，在主观与客观的自然碰撞与融汇中，完成散文的创造。可见，实感是基础，真情是命脉，两者的辩证统一，构成了散文的真实性。也就是说，散文的真实是进入作家审美感性的生活的真实。任何与这些相悖离的所谓“纯客观”和悬浮于生活之上的虚幻的编造，都有损于散文的艺术生命力。

  第三，情趣，应是散文的灵魂。它不仅体现散文价值的精神维度，也是散文内在的凝聚力。所谓情趣，是指作家独特的情感状态和个人旨趣。诸如，直率，真挚，诙谐，幽默，机智，风流等等，皆为情趣。直率：不平则鸣，直抒胸臆，痛快淋漓；真挚：言出肺腑，情发心底，感人至深；诙谐：戏谑相谐，风趣自然，讽而不伤；幽默是一种乐观的人生；自嘲嘲人，解脱开怀，笑中见泪，俗里弥深；机智是一种才情的显现：机敏灵动，烛微洞隐，奇警动人，巧妙生辉；风流是一种精神气度：潇洒自若，风情万种；性致澄明，飘逸放达……，凡此种种，都反映着作者的生命情调和人生况味。情趣是散文的精神内核，散文缺乏情趣，就丧失了根本的艺术魅力。

  第四，散文的语言应具有自身的特性。“诗到语言为止”，散文写作更离不开语言。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散文才真正是语言艺术。当然，文学创作都使用语言，但是小说有故事和人物的支撑，诗歌有音韵、格律的助力，散文则没有这些依托。它的语言的生成机制，一是凭依独特的自由的文学精神，一是顺应人生的真实状况和生命的情感意味表达的需要。因而，形成了散文不同于其他文学式样的语言风范。小说家写散文，要使用散文语言，诗人写散文，也要有散文笔调。那么，散文的语言有什么特征呢？它是写实的、凝炼的，也是优美的、感人的。它的格调，可以朴素，也可以华丽，但朴素而不能流于浅，华丽而不能失其真。它在疏散自然、行云流水般的展开中，负载着作家鲜明的个性、独具的素质和人格的力量。可以这样总括散文的语言：它是散文作家敞亮自我灵魂、使其生命澄明的安身立命的栖居之所和精神物化的家园。

  第五，散文的形式应是自然形态的生命形式。任何艺术都有其表现性形式。表现性形式，是一种有机的形式。它所呈现的状态与生命有机体有某种相类似性，比如，它的各个要素组合的动力性，结构的有机性，行进的节奏性，以及开端与终结的完成性等。这一切在艺术中，都是类似生命的存在。而文学是生命的纯然表现。所以，我们说，散文的表现性形式，就是与生命体异质同构的生命形式。但是，由于散文创作主体的实存性，所以，他的生命的节律是自然的呼吸和搏动。正像有人所比喻的：散文是漫步，诗歌是舞蹈。因此，散文的形式，不拘一格，没有刻板的模式，而多呈现舒放自如的形态，但也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以致混乱和散漫无纪。散文家对形式所致力的，不是追求外在的文体规格，而是讲究内在的流动、转换、平衡、谐调和完整。不拘一格而自成一格，正是散文文体的特殊规范。一任生命的灵泉流布，生气灌注，生机蓬勃而有律动，这才是真正生命意义上的散文。

  在当前的散文热潮中，散文创作，看似容易，仿佛什么人写什么都可以是散文。其实，这是缺乏明确散文理念的浮躁心理。要改变此种状况，散文热就不能只“热”在表面，而应“热”在建立科学、统一的散文理念上，“热”在对现时代散文的艺术规范的探讨、理解和认知上。如果在这关键的部位“热”起来，那么整个“散文热”才有利于散文的长足进步与发展，也才能实现散文的名副其实的崛起。否则，徒然制造一些艺术泡沫而已。为了散文的真正复兴，一切有艺术使命感和责任感的散文家和散文理论家，都应该认真深入地思考和回答当下散文创作所提到我们面前的这一严肃的历史性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