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黑白色
清荷玲子
人到中年,向生死边缘眺望
一边是黑,一边是白,抑或黑白相间
黑的那一端,被我们湿淋淋地提着
有晒不干的盐和糖
像曾经身体里的疼痛和甜蜜
白的那一端,闪电和雨水都在减少
多了一些石头、铁和忧伤
人生走到这一端,肯定是累了,群山也不能让我们感动
两个人的语调、动作,像那缓慢的落日
两个人像避开风的沙丘,互相依靠着
现在,我们在黑白之间眺望
风大起来,日子变得匆忙,昏暗,空阔
仿佛生命,真正显露出来——
偶而,我们也会面部安详地对坐
但心里总有一根隐约的长鞭不时抽打,让我们奔跑
处在黑白之间,叶子半青半黄,正是风景
却不能停下来很好地欣赏
不管我们向哪一端奔跑,都在奔向衰老和死亡
偶而我们也会忘掉黑,忘掉愚蠢
忘掉喧闹和生命,像鱼游在夜河里
更多时候,我们置身在彼此的雾里
合用着同一种表情,但彼此一直克制住
——克制住——
不让枯叶落到树影之外……
苗雨时点评:
人到中年,是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他们处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现实大地,眺望“生死的边缘”,“一边是黑”,“一边是白”。此种黑白相间的现实,构成了他们生存的境遇,也规定了他们人生选择的有限性,然而,诗人却于无奈中有所坚持和守护……
那“黑”,是过往的阴影:“盐和糖”、“疼痛和甜蜜”;那“白”,是即来的沉重:“石头、铁和优伤”。中年人,置身于黑白之际,他们“肯定是累了”,情绪澹定、平稳,甚至连“群山”也不能使他们“感动”,相爱的两个人,只能在“落日”下,喃喃低语,“像避开风的沙丘,互相依靠着”……
但是,“风大起来,日子变得匆忙,昏暗,空阔”,面对种种压力,他们的生命力被激发出来,而且有內心向上的驱动,他们必须肩负责任,站起来“奔跑”……
中年,也是生命的秋季,“叶子半青半黄”,正是绚烂的“风景”,但他们无心自我“欣赏”,无论是遗忘还是向往,他们最终都要“衰老和死亡”,而他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彼此相爱的忠贞不渝。尽管也被迷茫的“雾”所包围,但他们相互“克制住”,不让这生命的“枯叶”,落到作为爱情见证的“树影”之外……
“中年的黑白色”,是生命的色调,是亊业的色调,更是爱情的色调!在这里,黑与白两色的映照,构成了诗的意蕴和结撰的巨大艺术张力,其转换的指向是:持守生命的活力、事业的进取和爱情的坚韧与久长,从而为中年人描绘出一幅线条分明的美丽的人生画卷!
不知深浅
清荷玲子
两个人坐着,坐着,就变老了
月光也老了,晃动着,象烛泪滴在枯草上
烙出生活里许多伤疤
关于往事、片段、背影,和一个个回眸
我把它们安放在白云深处
它们风轻云淡,或不知深浅
我们老到一杯清水喝成酒的年头
这样的夜晚,我无数次看到时间的流逝
看到万物藐视生死,看到无数个人的鼾声
像无数个变形的梦,拥挤在回家的路上
多少年了,我们固守着身体里的白
堵住生活中一个个漏洞
我们坐着,被历史忽略,被万物忽略
仿佛我们就是历史,就是万物
微风吹落了喇叭花上的露水、阳光和颤动
吹落了你发间一寸寸月光
它们滚落到村庄的深处
像一缕缕不曾远去的炊烟
蹒跚在人间
苗雨时点评:
这首诗,写的是人到老年时对自己一生的检视与省思,对自己生存“深浅”的叩问与探寻,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终极关怀的自我预约……
诗歌开头,为我们设想了两个老人对坐的情景和沉浸在回忆里的心态。“两个老人坐着,坐着,就变老了”,是坐着变老,还是变老了才坐着,反正都一样。“月光”见证了他们的一生,它与他们一起经历了生活的坎坷和创痛,也和他们共同记下了许多“往事、片段、背景”,也有“一个个回眸”,如今“月光也老了”,它“晃动着,像烛泪滴在枯草上”,此处,尽写了世人老之即至的悲凉……,然而,诗人却把这一切“安放在白云深处”,任其“风轻云淡”,飘渺远去….
回到眼下,老人们该如何总括自己的一生,探求自己生存的深度?在睡不着觉的“夜晚”,他们“无数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并在“时间的流逝”中,他们惯看“万物藐视生死”,惯看“无数个变形的梦”,却都渴望着重建家园;而他们洁身自爱的品性和节操,使他们“固守着身体里的白”和“堵住生活中的一个个漏洞”,他们的一生已把“一杯清水喝成酒”,其人生境界已臻于从容、澹定与澄明。他们领悟到:
我们坐着,被历史忽略,被万物忽略
仿佛我们就是历史,就是万物
法国作家加缪认为,人不只属于历史。他说:“谁献身于每个人自己的生命时间,献身于他保卫着的家园,活着的人的尊严,那他就是献身于大地并从大地取得收获。”又说:人们还“在自然秩序中发现了一种存在的理由”。因此,人拒绝历史,他自身就是历史,人被自然所忽略,但人却在自然中安身立命。所以,历史之外,阳光之下,还横亘着存在的广阔疆域,有着人生简朴的幸福生活。正如诗中所描绘的:
微风吹落了喇叭花上的露水、阳光和颤动
吹落了你发间一寸寸月光
它们滚落到村庄的深处
像一缕缕不曾远去的炊烟
蹒跚在人间
这就是人类栖居于大地上的广阔场景和他们置身其中的生命根系!
也是诗人向我们所昭示的人性的本质血素和人的生存的所可能抵达的价值深度!
青梅竹马
清荷玲子
那些古典山水离我们越来越远
在芦苇河畔,我抱着大风忧伤地哭
白云落下来,叫我临水而居
我隔岸观火,渡了一千年
仍然是河边的一只丽鸟
我守着自己的巢,看到菩提花开花又落
岁月随着河水越流越长
一层薄薄的纸,戳破了,就是桥
就是从古城到古镇的一座小桥
雪白的茶花,照亮了小桥上我的忧伤
因为你,因为那一次水井下肌肤和青春的碰撞
我守住了内心的寂静和安祥
守住了一生的火种
因为你,我抱住了一棵前生的青梅
我还将跟随这条河流到来生
看你打竹马而归
苗雨时点评
这首诗显然运用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原型意象,“青梅竹马”,以及它所负载的纯真无邪爱情的原型母题。唐代大诗人李白在《长干行》中曾这样吟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此诗写的是从两小无猜直到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那么,怎么创化这一原型,使古老与现实对接,并在对接中,增殖现代的思想意涵,不仅需要诗人有深刻的哲思,而且也要求诗人掌握高超的艺术技巧。这两点,清荷玲子都做到了。
进入文本,诗的第一节,诗人创设了一系列意象,构置了一幅今古苦恋的深远图景:“那些古典山水离我们越来越远“”,那山水孕育的古典爱情,也隨着历史的云烟而渐渐消弥。诗人只能站在“芦苇河畔”,“抱着大风忧伤地哭”,这“忧伤”里,有不舍,有依恋,有探问,有追寻……。在命运“白云”的驱使下,她“临水而居”,立在人生的此岸,遙望那逝去的历史的彼岸,一望便“渡过了一千年”,但她仍是“丽鸟”,一个孤单、美丽的女人,“守着自己的巢”,护卫着坚贞的信念,借由圣洁的菩提树的一次次“花开花又落”,来慰藉心灵的酸辛与悲苦,任凭那“岁月隨着河水越流越长”,却始终不改初衷……。此种漫长、悠深的恋念,是对历史的,也是对纯真爱情的。
诗的第二节,从历史走入现实,“一张薄薄的纸,戳破了,就是桥”。用现实的手指戳破历史,历史与现实之间,就是薄纸一张,因为历史是现实的胎记。从古城到古镇,标志历史走到今天,所以它也是“一座”古今交通的“小桥”。而那“雪白的茶花“”,高举生命的素洁之光,正“照亮了小桥上我的忧伤”,点燃了她对真实爱情的神往与渴求。其实,爱情也是“一张薄薄的纸”,一次偶然的机缘,就可以实现了“肌肤”与“青春”的碰撞,就像金庸《天龙八部》中段誉与王语嫣同坠枯井,王语嫣感谢老天有眼那样。因此,这之后,她的内心由“忧伤”转化为“寂静和安祥”,并于此“守住”了一生真情至爱的“火种”。于是,她愿“抱住”一棵“前生的梅”.不怕“岁月”跟隨河水“流到来生”,即使地老天荒,她也要等着“看你打竹马而归”……
这就是“青梅竹马”这一古老主题的跨时空的延伸和深入爱情本质的现代版的扩张和展拓。奥地利诗人里尔认为,一个不顾一切地去爱着的女人的爱,就是大爱。这种爱,是终极的爱,尽管充满艰辛和痛苦,但它却以情感的温度,把无限的力量引入自身,承受,仅仅是承受。此种大爱的奔涌,使一个人处于最内在的存在的颤动之中,然而,又像投石入海一样委身于永恒怀抱(参阅刘小枫《诗化哲学》260-261页)。
清荷玲子的诗《青梅竹马》所吟咏的,就是这种超越历史、贯通古典、深入人的本性、恒久不老的绵长的旷世之大爱!
隐进
清荷玲子
阳光像一只金色的小鹿,在田野里跳跃
搅醒植物们的睡眠,面对这样的喜悦和爱
它们释放出内心积蓄已久的热量
群山,河流和大地甜蜜地呼吸……
坐在它们中间,忘掉了衰老和死亡
小小的生命,被一朵小花承载着
所有的离别和相遇,都显得平静而满足
常常,我会跌落在峡谷的沉默中
望着自己像颗露珠,落在草尖
听到赴约的低语
却生不出一对飞翔的翅
月光一如既往地薄,偶尔被一两声鸟鸣啄破
似琴弦拉出的一片水花,我抑制不住
在宇宙精密而无边的空荡里
我隐进了你的青山绿水
苗雨时点评
《隐进》这首诗,诗人写自我一天内置身于大自然中的生命体验:从亲近自然、受自然启迪,到自身化为自然,以至最终整个融入自然。此种体验,是感性的,也是哲思的。诗先写清晨,大自然的所有生命从沉眠中复苏,处处充盈着蓬勃的生机:太阳升起,阳光像“金色的小鹿”,在田野上“跳跃”,它搅醒了“植物们”的睡眠,它们一个个从梦中醒来,新生中,满含“喜悦和爱”,释放着生命的“热量”,而远处,“群山”、“河流”和“大地”,也开始跃动,它们自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这是一幅多么融洽而又美好的图景啊!诗人处于此情此景,她“坐在它们中间”,宠辱皆忘,什么“衰老和死亡”,什么“离别和相遇”,统统皈依于“平静”的生命的自在与自足;也许临近中午了,“一朵小花”开了,它承载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摇曳中,展示了弱小而顽韧的风姿,这使诗人感到欣喜、振奋和惊讶……,于是,她“沉默”了,陷入冥思,幻觉着自己跌入“峡谷”,看着自己像颗“露珠”,落在“草尖”上,并于身旁,静静地倾听着蝴蝶与花朵“约会”的悄悄的“低语”,恨不得自己也长出一双会飞的“翅”来……;渐渐地,夜幕垂降,月光是“薄”的,那么微茫,偶尔被一两声“鸟鸣”“啄破”,像“一片水花”,弹奏的琴弦,仰望星空,直面那秩序森严的神秘而浩渺的宇宙,诗人突然感到了自我的缈小和无力,她深切意识到:人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只有与大自然结为一体,在宇宙的“空荡”中,他才能确实证明自身的存在。面对宇宙的魅力和恐惧,诗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潮涌,她以灵魂呼告:大自然“我隐进了你的青山绿水”!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和哲学手稿》中论:“人的自然生存的对他说来才是他的人的存在,而自然界对他说来才成为人。”也就是说,人与自然的本质合一,是人实现了自然主义,自然实现了人道主义。这样,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相结合,正彰显了现代人的生存意识构建的基质、时代特征和必然走向!
《隐进》一诗所要探讨和表达的,正是这个关于人的重大的基本主题……
风中祈祷词
清荷玲子
她在那张纸里越陷越深
直到陷进一小块潮湿
风卷起这份沉重的历史
奔走在剑锋之上,试剑的刹那
一道寒光扑面而来,纸被劈成两半
一半贴在崖壁,一半挂在菩提树上
多年以后,一个漂流瓶满聚风中祈祷词
它隔着黎明的雨,听潮水翻来覆去
张纸越来越沉默,象死神唇边的微笑
她看到页眉有一株四叶草
却不能从纸内伸出手来
苗雨时点评:
这是一份人类祈祷词,祈祷上帝赐人间以真爱。生命把灵魂交托给祈祷词,让“她在那张纸里越陷越深”,以至融入其中。然而,这份祈祷词,在时间的风流中,却成为一份“沉重的历史”,“奔走于剑锋之上”,“一道寒光”扑来,于试剑的“刹那”间,它被“劈成”两半。这一时刻,大约是亚当与夏娃偷吃智慧果、被上帝放遂出伊甸园之后,仗剑天使守护伊甸园,不允许他们回归。所以,那份被劈成两半的祈祷词,也只能是“一半贴在崖壁,一半挂在菩提树上”……,亚当与夏娃,陷入绝望与希望之中,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挣扎,历尽了尘世的悲苦,他们渴望那爱的祈祷词合二为一,得到上帝的宽恕和恩赐,但没有回应。祈祷词被装进漂流瓶中,隨着世世代代的潮起潮落,终于漂到新世纪的风雨“黎明”,打开漂流瓶,祈祷词己经“沉默”了,陈旧了,“像死神唇边的微笑”……,但人类赖以生存的“爱”,是泯灭不了,只要有人类,就应有爱。你看,那祈祷词的“眉页”上,不是还生长出一支“四叶草”吗?!这四叶草负载一个神奇的爱情传说,它象征着爱的执著与永恒。虽然人的灵魂之手一时还拿不到它,但它仍在强烈地吸引着人们,召唤他们去进行新的爱的追寻,从而演绎出一个又一个不同己往的现代的爱情故事……
趁着月光返回
清荷玲子
有的人趁着月光返回到故乡、城市
找到爱情,亲情,友情等
而我趁着月光返回到了我自己
看到我的肤色在很短的时间内突然变得白嫩细腻
我为此非常高兴,却又陡生出一点烦恼
因为我成了别人的镜子
被他们看得恍惚
一定是那一场雪融化成的我
我的内心仍保有冰雪的惊恐和脆弱
我还不能彻底战胜我自己
好在,有人看到了我,就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瑕疵
同时也看到自己在人间走动的时候
身上披着很多的抖不掉的灰尘
月光消失的时候,我从雪白上起身
顺着流水走向一片暗红
我滴答着,缓缓的,不凝结。但很惬意,满足
尽管这是水意境,但我仍相信
这样的返回,要用尽我一生
苗雨时点评
近年来,女性诗歌有所谓“身体写作”,即重在写女性生理特征、器官功能,特别是写性的感受和体验。但写身体并不一定都是身体写作,清荷玲子的诗《趁着月光返回》,就是如此。此诗一开始,写人们趁着月光纷纷回家之际,诗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她要“返回”“我自己”,也就是返回自身,这时在月光的映衬下,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皮肤,那么“白嫩细腻”。这本来是写身体,但是,刚一接触,她却“陡然”生出了“烦恼”。为什么呢?因为她怕自己的嫩白的皮肤成为别人的镜像,人人效仿,反而让她的自我形象变得模糊了,于是心情有些“恍惚”。所以,返回自己,不能停留在皮肤,而应深入身体内部。内部有什么呢?心脏!心脏固然是身体的一部分,但它有灵性,所谓心灵。写心灵,就己经不是身体写作,而是灵魂写作。因为心灵不仅有感知,而且有意识,能意识存在,意识自我存在,意识自我生存的境遇。我是那场大雪融化而成的,尽管面对冰雪,内心还有“惊恐”和“脆弱”,还一时间不能战胜自我,但远比世间的人们纯净,他们脸上有“瑕疵”,他们行走的身上有“灰尘”。因此,我应有自信,要有所把持。并进而从自我心灵进入身体的更深处,使灵魂更好地契合肉体。怎么办?那就是把我自身高贵的生命意识化作身体内畅流不息的血脉。所以诗人在月光消失、世界暗淡之后,她从“雪白”走向“暗红”,转化为那滴嗒的、缓缓的、不凝结的血流,如此诗人整个身心都感到惬意、和谐与自足。这是身体的境界,却也是灵魂的境界,是康健的身体负载着高尚的灵魂。所以,诗人的趁着月光的返回,抵达的是生命、人生的极致。这种极致,将是诗人一生的追求,她也将因此而受用终生。身体写作乎?灵魂写作乎?似乎都不是,而是灵肉统一的女性诗歌的另类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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