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评冯焱鑫的组诗《生命书》

                    苗雨时

一个人面对死亡，总会要想到血缘、亲情和爱，体验到生死轮替与人生无常。诗人冯焱鑫的组诗《生命书》就是这样。他从《时光》写起，把乡土世代绵延的血缘，放在时光不尽的流转之中，从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直到父母和自己，一步步追溯与叩拜。时光的曲折流逝，正是血脉的生死传递。时光赋予“一个家族”的生命“密码”。男女夫妻，本来是没有血缘的异在，但他们的结合却延续和创造了新的血缘。所以，爱情在生命繁衍中处于极其重要的关键地位。也因此，爱情在人类发展中是刻骨铭心的，尤其是置于生死之界，更是如此。古代有梁祝的悲歌，作为文学原型，传唱至今。诗人的爱人离世了，像灼灼“桃花”昨开今谢。《落花》年年有，但“花开易见落难寻”，每次的碎落都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爱人遗留下的“牵挂”和“爱”，随着岁月的推进，越积越深，以一己之力难以承担，真恨不得它抵达极致之后，《爱一点点地减少》，使自己在爱中涅槃与再生。但，往返冲折，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她生前的难以忍受的病痛，在我的生命中，在我的心灵上，留下的绵长的爱之《疼》，永生永世，挥之不去。人生无常，命运多舛。“谁也不知道一生/会经历些什么”变故。在生死面前，在必然与偶然的撞击中，人们只得顺天应命地《认命》：“一个人，辽阔深远。/一个人，孤寂无助。最后，达到平缓，从容”，进入一种勘破生死的精神境地。

这组诗，情感真挚，体验深切，艺术表达缠绵、婉转，话语方式平实、质朴。诗人面对亲人，面对自我，面对生死，真诚，坦白，不为作诗而作诗，不带任何表演性，而是情动于衷，而形于言，言出肺腑，情发心底。可以认定，这是一组难得的优秀诗作！

附诗作：

《生命书》（组诗）

 

作者/冯焱鑫（甘肃）

 

时光

 

时光把一个个亲人，最终变成

一堆堆黄土。

祖祖辈辈厮守的四南岔，

成为我，唯一能找寻到

家族过去的秘密。

荒坡，石头和杂草

簇拥着高祖父曾祖父祖父以及

一九六零年，因饥饿而

英年早逝的大伯二伯。

四南岔，曾经有过一段

生死不明的时光。

岔里人说，那天，一道梁上，

祖母的哭声，撕碎了无数人的心。

我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如今，几棵高大的杏树，

成为一个个坟头上的墓碑。

每到春天，代替逝去的亲人，

重新活过来一次。

一百多年了，风

就这样从梁顶吹向山沟，

又从山沟刮上梁顶。

一位远房亲人，怀抱婴孩，

走数里山路，送我出岔。

一路上，她少言寡语。

望着我走出这样一条黄土路。

那一刻，知道，四南岔，

我走一次，就少一次。

身前身后，这条血脉之路，

就像时光，贯穿了

我们的生与死。

我和她怀里的骨血，

同带了时光赋予一个家族

的密码。而肉体里的

落日，映照了我们

生命的悲剧。我与四南岔

已隔着一道山梁

与一片坟地的距离……

 

爱一点点地减少

 

无数次来到紫灵山，

为的是给逝去的人送行。

一次次亲历，死亡的悲伤，

发现，岁月累积给我的爱，

却要在某一天，

一一返还。从此，

一个人，出门。

一个人，进门。

一个人，自言自语。

一个人，沉默寡言。

这世间，我成为孤单的人。

一些爱，越来越重。

一些恨，越来越轻。

情越积越深。话越说越少。

人生就像庞大的加减法，

递增到某个时段，

定会开始递减。这世间，

已经不断地减去了

我的至亲至爱，

我的，梦断魂牵。

每一个夜晚，都是重逢。

这未亡之人，

活着，却已是再生。

 

落花

 

枝头的桃花，纷纷扬扬。

像你曾经的身影。

我在你坟前，烧纸，奠酒。

你受尽人世间的病痛折磨。

爱，来不及给予。

心愿，尚未完成……

 

枝头的桃花，纷纷扬扬。

像燃烧的纸钱，飞起，落下。

仿佛你，千丝万缕的牵挂，

还没有放下。

仿佛你，还有千言万语，

要对我诉说。

 

枝头的桃花，纷纷扬扬。

像及你曾经的身影，

“花开易见落难寻”。

那些飘散的花瓣，

散落人间烟火里，

总有落花碎裂的声音。

 

认命

 

人生无常，谁也不知道一生

会经历些什么命？

相伴二十年的妻子离世，

仿佛，上天从身体里

抽走了另一半的肋骨。

仿佛，手里这盏灯，

一股风，就将它扑灭了。

 

阴阳相隔，黑白两重天。

许多时候，命一旦被拿去了，

就无法再敲开那扇生命之门。

一个人，辽阔深远。

一个人，孤寂无助。

最后，达到平缓，从容，

都要，认了这个，命。

 

疼

 

每当念你，就情不自禁地

念你身体的疼。

念你一起走过的岁月。

念你与病魔抗争的三年，

小小身体，承受了

一波接着一波的痛苦折磨。

那无法治愈的疼啊，

从你骨头深处传来，

在你全身，一点点地

渗透，扩大，蔓延……

巨石挡在了你面前。

你咬破了被角，啃碎了

袖口，嘴唇，牙齿。

你用各种方式阻止不住疼。

我给你喂去疼药，打止疼针，

给你翻身，擦洗，抱你排尿。

直到你的疼，集满了

人间所有的悲伤。

直到，屋外，桃花落尽。

你疼到已经不知道疼了。

仿佛你从未有过疼。

凝聚了最后一点力气，

将头扭向窗口，早晨的阳光

照亮你蜡黄的脸。那一瞬间，

我突然看到你眸子深处，

那缕生命中的疼，滑落了。

你终于脱离了，人生的苦海……

如今，每当黑夜里，念你，

你都会，在我的身体里醒来，

就像晚风从山上，

吹来一样，那种疼，

一下子，进入我的心里。

人世间，割舍不下的，唯独是

这刻骨铭心，无法治愈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