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拾新荷花淀写作”论稿》序
(2019-07-20 14:17:26)分类: 序言 |
《河北省“新荷花淀写作”论稿》序
苗雨时
2014年3月29日,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与河北省散文学会联合举办了一次“新荷花淀写作”研讨会。与会专家、学者、作家,对河北以“新荷花淀写作”命名的新的创作群体和他们所带来的新的文学现像,给予充分的肯定。同时,对他们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上的“荷花淀派”的传承与新时代的延展,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辩析和研讨。大家一致认为,“新荷花淀写作”,预示着乡土文学一种新的格局和面貌的出现。当时,文学院的王颖老师,也参加了会议,并从中西北较文学的视角做了发言,得了作者和参会者的赞同和好评。她原本是教外国文学的,没想到,却以此次研讨为契机,跨学科申报了河北省社科研究课题“河北新荷花淀写作”研究,并获得批准。经过几年的努力(作者访谈、实地考察、文本细读,学理辩证),现在,一部《河北省“新荷花淀写作”论稿》的打印稿,放在了我的面前。她请我为之作序。那次研讨会,我也是参会者,对她的发言印象深刻。加之,我是《荷花派派作品精读》书系的主编之一,对荷花淀派还算熟悉,也想看看她对“新荷花淀写作”是怎样定位、梳理和论评的。于是,我答应下来,决定为书作序,以此表达我对这项研究的认知、理解和评价。
这部著作,在乡土文学世界性发展的大背影下,既有中国现当代乡土文学的纵的历史流脉的探究,又有中西方乡土文学的横的相互鉴照的比较。这就形成了宏阔深远的时空座标。把对“新荷花淀写作”置放于这样的视域和交汇点上,加以考察和评判,就有了抵达某种美学高度和历史深度的可能。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包括当代),五四时期,乡土文学创作与世界乡土文学几乎取得了历史性同步。从鲁讯等人的对愚昧、落后的批判,到沈从文、废名等人的“田野牧歌”式的挽唱。此后,战争年代和和平建设时期,农民大众的觉悟、抗争和对新生治的热切渴望,赐予乡土文学新的历史内涵。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源起于上世纪40年代,成型于50年代初期。作为新的乡土文学,不仅有其时代的规定性,而且也表现出若干不同于以往的美学特征。概括起来,就是:现实主义创作中的“真、善、美”的高标,人道主义情怀的真挚融入,“儿女情,家务事”的历史印迹,以及把“艺术当艺术”,力求把语言锤炼成优美洗练的诗性话语。。
当然,任何文学流派都不可能长时间存在。孙犁主导的“荷花淀派”,也必然从萌芽、生长、成熟,最终走向淡远和消歇。然而,艺术即历史,历史就有传统。传统是源头活水,必将润泽着现在和未来。新时期以来,乡土文学作家贾大山、铁凝等都受过孙犁小说、散文的影响。而今“新荷花淀写作”的作家群,也是在原“荷花淀派”的艺术滋润下,茁壮成长起来的,并正以崭新的艺术姿态,进行新乡土文学的创作,展现出了现代性的美学特质和艺术风采。
书稿集中论述了四位作家。两位散文家:焦喜俊、孟德明;两位小说家:蔡楠、王冬梅。他们还不是大作家,但也已成就斐然。从他们的创作潜质和艺术方向上考察,,我们可以毫无疑义地预见他们文学未来的繁茂与成熟!
丁帆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中,论述了乡土文学的现代审美特征,择其重点,与之对应,“新荷花淀写作”,在承继“荷花淀派”的传统的过程中,至少表现了这样几个方面的美学特色。
其一,他们都描写了白洋淀的自然景色、民间习俗和人文风情,凸显了极为鲜明的“地方色彩”。“白洋淀”,并不限于白洋淀,而是指以它为中心辐射的冀中平原,乃至冀西山区。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河网纵横,湖泊遍布,庄稼丰饶,树木葱茏。千百年来,历史交替着烽烟瀚月与劳作安宁。农人生于斯、葬于斯。他们一如既往地靠水而居,择土而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老们一年四季,踩着农历时令,春种、夏锄、秋收、冬藏,繁衍生息,世代相传。也有苦难、挣扎和不幸。但那荷花、芦苇、渔歌唱晚,那玉米、高粱,村落、墓地,乃至蓝天的飞鸟,地上的牛羊,都缤纷着平原人千年不变的情感。这是白洋淀流淌着的农耕文明的优雅旷古的神韵。美国小说家赫姆林.加兰十分强调文学的“地方色彩”。他认为,“艺术的地方色彩是文学生命力的源泉,是文学一种独具的特点”。四位作家的乡土散文、乡土小说,不论是“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白洋淀的风景画”,还是“风景白洋淀”,“童年记忆与乡村经验”,都是以白洋淀的自然与人文意象为原型背景,书写新时代这块土地上的人和事。在这里,传统与现代碰撞交接,从而显现出了某种新的审美特征。
其二,乡土文学的现代性界定,并不止于乡土文学自身,而只有当社会向工业文明迈进时,乡土文学才能在两种文明的冲突中,凸显其本质的价值和意义。因此,乡土文学写作,就有了“城市与乡愁”的主题,“出去”与“回归”的情节,和流寓者角色的出现。2016年12月18日,北京师范大学举办了“城市与乡愁”的文学高峰论坛,会上对此展开了热烈讨论。孟德明的某些散文,就表现了这一主题。他作为一个离开乡土的知识分子,久居城市,但却怀念乡村。他享受着城市比乡村更富足便捷的生活,然而,城市的喧嚣与烦忙,却常使他心念乡土,魂归故里。他不忘村口的柳树,村南的水渠,儿时的灯笼,家乡的野菜,过年的年味,还有那沉稳的大山哥,厚道的瘸狗爷。“城市与乡愁”的文明张力,究竟应该有怎么的价值指向?海德格尔认为:“返乡就是返回到与本源近旁”。如果我们对此不做单纯物化的理解,而是指回归到生命本源的精神家园,那么,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思辨,即现代文明的建构,在确立现代个人主体性的同时,也应该纳入传统伦理的美好基因,从而凝铸成民族核心价值的精神共同体。
“出去”,“回归”的悖反。“出走”是说人们不满于农村的贫困、落后的生存状态,企图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向往城市美好的人生,于是逃离农村。但是到了城市,那里也并非天堂和福地,仍有人世的不平与纷扰:城里人对乡下人的歧视,人们交往乃至相爱中的势利与欺编,物质主义对精神心灵的挤压等,都让他们很不适应,这样,他们又重回故乡,这就是“回归”,回到他们曾经熟悉的农村生活。蔡楠的很多小说都以这种题材为本事和情节。例如《芦苇花开》,写白洋淀采蒲台的一个女孩子,羡慕城里五光十色的生活,随一个工人嫁到城里,也找到工作,但后来企业改制,下了岗,丈夫一个人上班,又移情别恋,抛弃了她。这个女孩在白洋淀曾被人们称作“美人鱼”,现在却成了一条干涸的老鱼。老鱼开始恋水,便又回到白洋淀,他自己梦里的水乡。此处,“出走”与“回归”的往返冲折,其意不在于说农村现在变好了,它的深层意涵则是人对“如鱼得水”的心自由和自我人格独立的追寻。托斯.哈代的乡上小说《还乡》,也写了西方工业文明时期人们的这种轮回的命运。他说:“身居荒原而不研究荒原的意义就像嫁给外国人却不学外语。”当然,白洋淀并不是荒原,但对白洋淀人来说,却是他们得以安身立命的一块热土。
其三,流寓者角色的确立,可以是作品中的人物类型,更可以是创作主体的文化身份定位。例如,写《边城》的沈从文,就是一个流寓者。“新荷花淀写作”的作家们,小说家是如此,散文家更是如此。他们留连、徘徊于城市与乡村之间,承受着双重文化背景,在当今现代性文化历史语境下,他们的创作,就具有鲜旺的独特性和巨大的兼容性。为了历史超越和文明的重建,他们必然致力于对人与大自然关系的人类生态学的思考,并在乡土大地上,追求一种“天人合一”高远境界。例如,焦喜俊的散文《大清河,大清河》,写母亲河四季风光与人的生命的感应:“这曾是条随性,个性飞杨的河流。初春,水清如碧、清流漫涌,少女般扭动曼妙腰肢。……两岸农人引水灌田,河水漫过,沉睡了一冬的土地,立时被激醒。柳絮飘飞,桃花盛开……,水也变得温润起来,流淌着饱满的情欲”。诗人海子曾说:“不仅要热爱河流两岸,还要热爱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热爱河水的生和死。”这篇散文诠释了海了的话。河流是有生命的,它与河上的人性格融为一体。又如王东梅的小说《听蝉》,写一对青年夫妻,夏日,在树下听蝉鸣叫的情景,男的烦躁,女的平静。但蝉为什么鸣叫?他们并不知晓,而是一个诗人的现身,道破了“天机”。诗人说:“它们是在唱情歌!”并进一步解释:“此物沐凤浴露,饮天地精华,吸万木精髓,蛰伏四年,换来的也不过短短一个月的生命,能用全部的生命为爱歌唱,此物最多情啊!”诗人的一悉话,一下子令他们安静下,男的不再烦躁,女人的陷入沉思。他们领悟到:这是大自然中万物对人间情爱的启示。而作家的另一篇小说《七棵树》,写院子里有七棵,每棵树的来历都记载着男女的生活细节,爱情点滴。忽然有一天,男人和女人发现原本的两棵树已经长在了一起,根与根缠绕,枝与枝相拥,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出彼此了。人间情爱寄寓于物,物我合一,表现了中国文学的一个历史原型母题:“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天绝期”。不论是社会伦理,还是天地大道,爱,都是人类得以生存和绵延的最根本的动力,由此辅射开去,照亮世界,也就确定了人生命的本质和最高存在价值。
“新荷花淀写作”的群体,不论是散文家,还是小说家,他们的作品中都有一个核心的共同意象。那就是:“大地,万物之母”。焦喜俊的散文《我生活过的地方》《洼地四季》,孟德明的散文《土地·人》《泥土无疆》,蔡楠的小说集《水家乡》,王东梅的小说集《山坡上有块地》等,尽管他们作品中有万物多姿,人世百态,日出月落,生死轮回,但这一切都发生在大地之上。人与土地的关系,带有一种生存的宿命性。土地,不仅供养着人类,而且它的包容和宽厚,也培育着人性的质朴与善良。所谓原德载物。
在此,我记起印第安人的《大地母亲》的颂歌:
所以,“新荷花绽淀写作 ”所有作品,也是冀中平原借他们的笔,唱出的平原自身的生命之歌。
对“新荷花淀写作”的整体观照,除重大的现代性的历史意涵变迁外,在艺术建构和话语生成上,他们既承继了“荷花绽派”的优秀传统,又进行了更多新的拓展和创造。他们持守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正确处理生活与艺术的关系,以极大的“理解当下”的热情,投身现实,拥抱时代;秉承人道主义情怀,以道义、良知,赞颂“真、善、美”,鞭挞“假、恶、丑”;善于从日常生活的经验感应和捕捉社会历史的脉动;而话语形态,则进究及物与心灵的和谐,使语言文字具有揭示生命存在的简洁、素朴、俊秀、澄澈的韵致。但在具体的表现手法、技巧和话语修辞上,也有很多新异的创造与发展。诸如,散文的文化性的加入,小说寓言化的处理,时空变奏的叙事策略的运用,语言陌生化、不确定性和多义性的追求等等。这些都更具某种现代性先绎艺术的特点。他们的创作有整体风格的一致性,那就是燕赵风骨中的天地与立、刚柔相济,雄奇秀美。但由于每位作家的个性特质、学识素养的不同,以及人生阅历、思维方式、艺术探索的差异,也就形成各自独特的艺术风格。焦喜俊,为人朴实,一心朴在家乡的土地,他的散文,既有文安洼泥土的醇厚,又有大清河水的灵动。孟德明,大学毕业,作为记者,又是诗人,他的散文,视野开阔,既有感性的丰彩,又有理性的穿透,浅近而幽深,精微而广博。蔡楠,生命坎坷,多遇波折,但痴迷文学,涉猎甚广,善于学习,追求写作的独特和新异,他的小说,思维敏捷,诡谲多变,但幻中见实,实处生辉,犹如“行走在岸上的魚”。王东梅,女性,生在农村,天生的聪慧、细腻和温婉,她的小说,所写人、事、景物,大多单纯、质朴、明净。优雅的笔致下不乏隽永的机锋,仿佛白洋淀上“一枝挺拨的荷花”,刚健清新,摇曳多姿……。慗体风格和个人风格的和谐统一,构成了“新荷花淀写作”的美学秩序和艺术图谱。
通过以上述评,对王颖老师这部《新荷花淀写作论稿》著作,我们可以看出这样几个特点:
1、原创性。“新荷花绽写作”是一种崭新的文学现像。该书是第一部对这种现象的界定、梳理和论证,开此项研究的学术先河。
2、比较文学视野。该书,把“新荷花淀写作”置于世界乡土文学的参照中,予以辩析和评判,扩大了思辩的时空和审美的界域。
3、深入文本,知人论世。该书,以作品为生,详细解读,并把作品与作者联系起来考察,做到了人格与文格的相互发挥。
4、全身心的投入。学术从来不是冷冰冰的木乃伊。有生命的论著,大多是从论者的生存经验,生命感受出发,结合研究对象,做更高的理论概括。这有时也许不大合乎冷静、客观的学术规范,但却充盈着一种切近的锋芒和融融暖意。
一部书写完了,就是一种存在,至于效用如何,尽可以交由社会去评判。但我认为,这部著作必将会赢得广大读者对“新荷花淀写作”的认可,并助推这种文学现象的生长与繁茂。因此,在论定这部书的同时,我也热切地期待:“新荷花淀写作”日后取得更多的进步,创造更大的辉煌!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