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后的澄明
(2018-10-28 08:16:19)| 分类: 诗人论 |
骚动后的澄明
——读[诗神杯]大赛获奖作品
在案头翻阅获奖诗作,感到十分欣慰和兴奋,虽在隆冬,亦有一缕融融春意。透过窗前葱翠的君子兰,遥望窗外的一片雪景,恰如普希金的《冬天的早晨》中所描绘的:“在那碧澄如洗的天空下,无垠的白雪,镀上阳光”,雪地与阳光辉映,给人一种宁静而绚丽的感觉。我突然觉得,对那些作品的总体感受在这里得到了物化的印证:它们消退了夏季暴雨的躁动不宁,而呈现了一派温馨、纯净、淡雅、沉凝的澄明之境。
从骚动走向澄明,这种艺术演化,不知是《诗神》关于“大气、灵气、有底气”的倡导感召的结果,还是整个诗坛诗歌总体走向的感染使然。但,无论如何,它使我们看到了一种簇新的诗歌气象和风韵。
耿翔的《黄土大道》是一组颇具特色的诗作。他以自己的生命体验写陕北的风情,纯净而温厚。这里有祖先以智慧开凿的“这生与死的/原初的福祉”的“窑洞”;有“唱得悠然,唱得寡淡”,旋转于天地间,不绝于耳的“陕北民歌”;有嘴角“汇聚着泥土、水草和阳光”的吉祥而庄严的山羊;有世代生于斯,长于斯,为了生存顽韧劳作,与黄土地融为一体的陕北人民……如果说,生命、文化、生活是诗歌精神本体的三种要素,那么这组诗对黄土高原人生的把握,就是一种总体的、综合的、完整的覆盖和笼罩。生与死、外与内、地理与风俗、物象与精神,都涵纳在一个整体的艺术建构之中。我们仿佛置身于陕北人民的“生存空间”:窑洞古老,山歌悠扬,阳光下羊在山坡默默地啃草……外在的淡远、苍凉、祥和,包裹的则是人生体验中对生活深挚的爱。这既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所,也是他们精神皈依的家园。正如诗中所写:
在陕北,可以舍弃许多
唯有这窑洞,这不起眼的身外之物
却无法割舍
想起它,就想起雪来的时候
我在陕北,既不寒冷
也不孤单
这种生存状态的展示,单纯与持重、向往与眷恋、无奈与追求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舒缓向上的精神螺旋。谷雨的《我在水边安置家小》,写的是普通人对生活的执着,但执着的不是琐屑世俗的人生,而是纯洁、美好的信念。“我在水边安置家小……把悲伤与痛苦/在水中洗尽/并把爱情洗得更加清洁/把幸福/洗得更加朴素”,水作为圣洁的象征,诗人渴望它冲洗自身的生命、冲刷整个人世,并且也洗净未来的子女。在这里,诗人的心境水一样透明。信奉佛教的僧人一般是出世的,超凡脱俗,向往人生净界,但张庆超的《业余僧》则是入世的,热爱生命与人生。在业余僧的圣典上,他“自设空门”,“虽然沧桑几经沉沦/最玄妙的真经/还是人生/既入空门/须诵背终生”;他“化缘”,化取的是“一缕阳光”,用来串“生命的念珠”,化取的是“一块田园”,用来种“精神的粮食”;他“坐禅”,“在梦幻与现实的界碑之上”,“静坐 静坐”,为的是“想无怨地享受人生”。这组诗以佛学和现世映照,不是唤起人们脱离“苦海”,遁入空门,而是以精神的超越来净化人世,导引人们从沉沦走入澄明。“业余僧”其实不是僧,他的经典是生命哲学,他追求的是一种审美的生存方式。其他,如卢卫平的《我们常常被往事灌醉》、胡碧福的《农事之后》、李清的《季节的语言》、王寒波的《星夜美丽》等,或从往事中获得深刻,或在闲暇里把内心声响扶平,或在树的叶脉中找到自己的生命走向,或在沉静的星空中感应到青春的美丽,这一切都展现了雪后初晴、红装素裹般的人生境界。
诗歌澄明之境的达成,当然导源了一种心境、心态,但它的艺术表现往往是把多维的感情与深沉的意念凝聚外化为单纯鲜明的意象。其效果多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那枝“红杏”的效果:单纯而丰富。澄明并不是清浅、单薄,只有外在的声色而无内在的蕴含,它往往是明亮与凝重的统一。例如立人的《水乡杨柳》,抒写的是江南水乡的风光,若在五十年代,那多是明媚的景色与美好的情思的简单契合,象严阵的《江南曲》那样。但现在这首诗就不同了,依然是“水乡杨柳”,也依然是那么美丽,“你是一支徐徐上升的绿色曲子”,“江南春天”,也依然“最初出现在一枝爆芽的柳梢上”,然而因联想到人间的送别、残冬的冰雪,以及昔日的栽柳人,并把这些同春风杨柳迭印在一起,于明丽单纯之中就涵咏了深沉的人生奥义。请看最后一节:
春江水暖。一代代鸭子从水乡
游过。岸边的杨柳
始终在阳光和风雨中歌舞不已
面对水中渐渐消逝的春天。杨柳
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这一丛杨柳,既是自然的杨柳,也浸透着社会风情,既是现实的杨柳,也包含着历史的意蕴。它是人生的象征,寄寓着诗人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哲理思考。年年杨柳,而鸭子代代,江水“逝者如斯”,“杨柳/你能告诉我些什么”?这是很能发人深省的人生感悟!另一首《水上行舟》,也是如此,船行水上,“我们在水乡操桨或者拉纤/与水鸟为伍/一面白帆和一支雄悍的船歌/挡住了阵阵梅雨”,但在这里,船所负载的不是一般的水乡生活,而是人类生存的“无法拒绝”的命运:“我们在水上一次又一次出征/风雨同舟。绝无退路/人一代代老去。唯有河水与船歌/永远不老!”这不也昭告瞬间与永恒的人生哲学吗?许多获奖诗篇都带有明净单纯而又沉实丰厚的特点。所以,我觉得“水乡杨柳”和“陕北民歌”正可以作为这次获奖作品艺术风貌的整体写照。杨柳是物象,民歌是声象,但两者是一致的:
想起陕北民歌
就有大水之音
洗净我的双手。扶着离身最近的
一些物件,听民歌
穿过所有的物质
亲切而至
王国维说:“境非独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人间词话》)诗的澄明之境以理情为精神内核,因而它的表现,除意象展现慰之外,尚有质朴的直抒胸臆的一种方式。空空的《一种精神》就是这样的诗。这是一首沉实而明朗但也不乏色彩的吟诵一种人类精神的力作。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呢?这种精神象太阳,放射着真理的光芒,它照耀在土地和河面上,使人们“脱去多余的衣服”,坦露真诚的心胸,使“庄稼在田里自由地生长”,“在祥和宁静的季节里/青蛙鸣叫,牛吃青草”……这种精神也是一种人的生命的坚韧不屈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我们就能够做到:
饥馑中勒紧裤带
黑暗中憧憬光明
在苦难和破碎的花朵面前
弟兄们手挽着手
用鲜血洗净往日的伤口
这种精神,是人类得以维系和绵延的基本条件。对一个民族来说,就是它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命脉。正象诗中所说:“它能使初生的婴儿睁开眼/使暮年的老人焕发青春/并且在危机四伏的年代/使我们……忠于诗歌和良心。”和这首诗相似的还有徐东明的《知识分子》、伊川的《火焰》、巴音博罗的《我站在世纪的门槛上》、周拥军的《人民》等,它们表达的思想意念,大都既单纯又丰富。
在诗的澄明之境的艺术建构中,虚实关系的处理,是一个重要课题。过实,则板,过虚,则空,板与空都不能造成澄明。只有虚实相间、有机结合,才能产生既有“生气”又有“高致”的诗篇。江子的组诗《我在乡下教书》,是获奖作品中虚实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的作品。其中一首是《范读某篇课文》。范读课文,本来是很具体的实际动作和过程,即使描摹得再生动细致也难有更丰实的意蕴。但这首诗却没有完全囿于“范读”本身,而是从中升腾想象,虚实交融,从而把“范读”创造成一种传导民族文化传统的神圣境界。处处是范读,处处又不是范读,实的是范读,虚的不是范读。这首诗,从范读写起,“把书本打开。把你们纯净目光中的/知了和踌躇的翅膀释放出来/专注书中的每一个名词”,接着,“从课题开始”,教师“如泣如诉的声音”升起,但他范读的内容是什么呢?这就被虚化了,它不是某篇特定的课文,而是高度概括了两方面蕴含。先是讲述夏天吃粽子的故事:“潮湿的粽子/来源于水中我们千年共同的父亲/是他把火焰藏进他痛苦求索的诗篇遗传给我们”;然后又描绘了高蓝的天空下,收割后的广袤的土地上,母亲辛苦拾穗的情景:“谷子这个中心词将她烫伤/并沿着双眼和双乳进入内心”;这样,民族精神之父与大地之母共同涵括和构成了中华民族文化传统渊流的整体。这就不是某篇课文所能承担的实体内容,因而它是虚化的象征。然而,这种虚化又不是完全超脱课文,诗行的行进中不时地出现诸如“动词”、“名词”、“文字”、“翻到后一页”、“课文的末尾”等词句,这就使虚化与实景联系,从而造成了一种亦实亦虚、虚实结合的意蕴张力。正因为“范读课文”本身负载着这样重大的象征内含,所以诗歌结尾时如此明确地的昭告:
而孩子啊 在你静静燃烧的身后
我就是这篇文章的课题
你的忘记使我死去
你的记起使我永恒
在这里,教师成了民族文化传统的的化身,从而高度地显示了这种职业的神圣、崇高和庄严。
另一首《日常生活》,写得要实一些,但也多有象征和虚幻之处。例如,他手捧书本,却说“封底叫夜晚”,“封面叫早晨”;又如他在灯下批改作业,却说:“在一标清茶旁边/用音乐和文字的光芒/永不熄灭地照耀星星的梦幻”;再如他在教室与房间之间来回,看他们却“如两个贫穷的情人白首无悔的相守”等等,这一切都在“日常生活”的亦实亦虚中寄寓了诗人所追求的人生价值。
当然,虚实结合有多种多样的方式:象征、隐喻、暗示、意象迭加、时空错位、实词虚用、所指与能指的互动、构思中的小中见大,等等。这一切都涉及到诗歌创作中的主观与客观、表层与深层、外在与内里的相互关系。所谓诗的澄明之境,就是这些关系在东方审美理想和审美意识的观照下,所显现的一种和谐、平衡的艺术形态。因而,它悠远、肃穆,沉静而辉煌。
总之,对生活的整合的倾向,构思中从有限到无限的追求,表现上虚实关系的着意处理等,这些构成了这次获奖作品总体的美学特征。不是没有缺陷和不足,比如个别的语言不够精炼,有的构思缺乏有机性、完美性,技巧也有的不够纯熟而有粗糙和生硬的痕迹,等等,但比起他们的优长来,这毕竟是次要的,特别是他们的诗歌中显示出来的探索精神和健康流趋,对今后的诗歌发展来说,更是十分可贵的。杨匡汉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说:“创作实践反复证明,在更深层的意义上推动诗歌的繁荣和发展,生活本身对诗人来说,要求一种时而俯瞰时而内在的聪慧的目光,要求在此岸(生活)与彼岸(诗美)之间不疲倦的运动;而这种目光,这种运动,只有在一个开阔的多层次的艺术空间中得以进行,并成为自觉的诗学行为。”这些获奖诗歌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诗人们对生活进行了多方位的立体观照,在诗歌对生活的超越中表现了他们对人生的领悟和对艺术的专注,并且有某种架构多层次诗美空间的自觉。这种成绩和趋向,是令人感奋的,它标志着一种新的诗美境界的开拓,预示着诗歌美好前景的到来。最后,我想再次引用普希金的诗句,作为我们对缪斯的深情呼唤:
冰雪和阳光;多美妙的一天!
醒醒,美人儿,该起来了!
去迎接北方的阿芙乐拉(曙光之神)
愿你也象北方星星那样闪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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