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2016-08-14 08:38:06)分类: 诗评 |
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有些文学熟语其实很难认真对待,比如“言为心声”。特别是在真诚无欺已是极为罕见的诗歌品格的时代,像“言为心声”这类熟语,如果今天要用在评论诗歌诗人上,我以为大致有三种情况:其一,敷衍性地称赞的套话,不必认真对待。其二,读者应该反着理解。其三,诗人修辞能力孱弱,只会直通通空泛“抒情”。其四,这种情况不多,即诗人真正配得上这个熟语。而能做到这一点的诗人,如果恰巧又有不凡的语言才能(这同样致命),他或她,就是了不起的诗人了。在我眼里,大解就是这样真正把“言为心声”与“言为诗声”融汇于一体的诗人。
我是看着大解长大的(不是开玩笑哦)。当然,他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认识将近30年了,共一城风雨也快25年了。从我们怎么愣着青春的头皮搞“先锋诗”,到后来怎么拂着脸上干燥的褶子交流日常经验,彼此都熟悉。
大解出生于河北青龙县山区,18岁之前干过几乎所有农活,他的许多诗中的自然景物、民风民俗,是以本真的老燕山为“底背”的,言说有据,呼之欲出。如果大解写到搂草打兔子,把脚杵在河里洗衣裳的几个胖娘们,狂风吹斜了拉干草的马车,挨坑的少年深夜在水电站了望远处依稀的灯火,吃草的羊是一群只会叫“妈”的小板凳之类,那绝不是什么隐喻,而是牢牢捺进他记忆的“本事”。本事中自有真意存焉。如果你愿意拽文,也可以叫“转喻”。
同样重要的是,大解还有一个“底背”,1977年他入清华大学水利系上学时,正是中国刚从文革中缓过来,开始“重临”被中断的五四启蒙精神的意兴遄飞的年代。这个工科学生,不好好“学工”,整天沉迷于“今天派”之类的地下刊物中。当时在人头攒动的阅读这些张贴在西单某某墙上的诗歌的读者群里,也有瘦得麻杆一般的未来诗人大解。那些陌生而直指人心的吟述,更新了这个乡村青年的情感,激发出新的感知力。
这样,大解经由“今天”的朦胧诗,自然而然地溯向外国现代诗。学诗,“入门须正”,几乎从起点上大解就近距离接触到要害处,这使他少走了不少弯路。而当时文学系的学生,除去少数有慧心者,一般还要穿过什么“湖畔诗”“新月派”之类,出完那些甜甜酸酸的天花,才得进入现代诗堂奥。
这两种底背或说是精神履历的血液,交流在大解的诗歌血管中。使他80年代中期的诗歌,初步兼具了有魅力的“近景”和“远景”。同时,这也给他那时的诗,带来一种健康的品格。我是在老歌德的意义上使用“健康”一词的,道是“每一次健康的努力,都借助于从内心迈向外部世界……”他的内心是新鲜的,虽不免纠结;而他的“外部世界”,主要不是都市,而是天空,灰蓝的渤海湾,葳蕤峥嵘的燕山山脉,寒冽澄澈的青龙河,古道热肠的栗子般大小散落的村落,如此等等。正是这个“外部世界”,一把拽住了大解,要他发声,要他歌唱,要他“数到一百”地一一命名。
这样,大解从朦胧诗奠定的修辞基础出发,却没有依循后朦胧诗带来的不断“朝里走”的写作势能,而是另有天地,写出了对自己来说真正“言为心声”的诗歌。那就是在大地、海洋、山脉、天空、动植物……总之是“室外的事物”与人构成的背景下,以细节化吟述的方式,写出了尘世的混茫和辽阔,民间烟火的恒远,农业的醇厚和艰辛,母亲们的“圣恩”,底层人的悲欢离合和桃红柳绿,如此等等,藉此描画出天道的汩汩轮回。
因此,大解诗歌的尺度很大,但着力点又是小的,体现出他个人化的“小就是大,少就是多”。大解的诗歌题材也算广泛,但他的短诗中那些写得最令我会心的作品,还是那些既能体现“天行健”,而又能接通地气和带着修辞“墒深”的健康的大地之歌。这决定了这类作品,虽然大多与乡土中国有关,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典型的乡土诗人。在他的诗中,“村庄”“土地”以及农事农作物这类词语,不仅仅是一个特定题材概念,甚至也不仅是一个有关地缘的概念,同时还是对人类存在之根的大地,及“乡土中国”的民族精神、民族文化的隐喻和转喻。诗人总是先款款咏述着乡村中表面所活动着的细节性的物象和情境,而待他蕴足加速度势能,便有把握地轻逸跃起,自如地抵达一种带有超验性的生命体验,它们共时性地通向历史和今天,个人和族群,自然和生命。即使一条乡路,一片炊烟,大解也要使之篇终接混茫:“这是一条挺长的路/总有人走向不可知处/有人站下来渴饮最末一个时辰/孩子
这就是大解彼时的生命体验。在当时,诗歌界最流行的词语就是“生命体验”。这个词本没问题,我们喜欢它。但是,什么是“生命体验”?其实它在我们这里被狭隘化了。读着没完没了涌来的那些自诩为“生命体验”的诗,我仿佛在看一份份冗长的病历。阴鸷的,烦恼的,原欲的,厌恶的,孤独的,荒诞的,绝望的……诗太单调、太乏味了,我要对某些诗人说,是谁在催促你们结起伙来,“集体”写着同一种“个体”(?)生命体验:活着的拧巴和无聊?
正是这个原因,我看好大解80年代诗歌带给我的健康的感受,这种健康、新鲜,反而使大解获具了个人性。世界是有残缺的,但同时更有天道运转不息的美好奇妙,有幸生而为人,已足够教我们获具领恩的前提。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这就是诗人的想法。
进入90年代后,大解某部分诗歌更多处理日常生活题材。但是与诗坛上那些“日常生活”口语流行诗不同的是,大解的诗在真切的日常生活细节表现下,又潜藏着一种“沧桑与感恩”彼此渗透的生命感觉。他的诗依然在当下和形而上之间游走,并使预叙、现在时、追忆,三重时间彼此穿逐着,拓宽了我们的经验畛域,既使我们置身其中,又使我们超越具体情境之外,感受到生命的欣悦和疼痛,感恩与宽怀。限于篇幅,仅举两例。先请读《百年之后》:
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
躺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死了 我们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 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 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 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 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
这是一首“寄内”之作,诗人将这个传统的题材翻出了新意。作品没有依循旧例写些回顾青春的亲昵话语,也没有什么“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之类套话。诗人巧妙地将文本语境设置在“预叙”的未来,让过去——现在——未来融为一体,以求更深切地表达复杂的生命感受。这里情感负荷最大的词语是“宽恕”“安宁”“恩怨”“命运”,在诗人明澈甚至乐观的情感之下,却也有着他对此世生存、命运的深深叹息和对未来的祈愿。这是一个感受到生命流逝和生活擦伤的诗人,但依然坚信真善美的可能性,依然保持生活的信心和勇气,这使其作品获具了较为宽阔健康情怀。再看《北风》:
夜深人静以后 火车的叫声凸显出来
从沉闷而不间断的铁轨震动声
我知道火车整夜不停
一整夜 谁家的孩子在哭闹
怎么哄也不行 一直在哭
声音从两座楼房的后面传过来
若有若无 再远一毫米就听不见了
我怀疑是梦里的回音
这哭声与火车的轰鸣极不协调
却有着相同的穿透力
我知道这些声音是北风刮过来的
北风在冬夜总是朝着一个方向
吹打我的窗子
我一夜没睡 看见十颗星星
贴着我的窗玻璃 向西神秘地移动
这类诗,呈于境,感于目,亲乎情,切乎事,会于心,最终还能达于灵(幽暗的神秘或未知)。诗人作为夙夜匪懈的“未眠人”,倾听着宇宙大气流的挥浩卷刮,现代化钢铁的呼啸,细辨着孩子的啼哭,同时也最终恍惚“看见”那高不可问的、朝下凝眸的神秘星辉。诗人让天地人“神”(未必是上帝,也可以是不可言述的神秘“物自体”),同时到场,他将几种在性质、幅度、体积、速度矢量、载力等方面完全没有可比性的东西,置于同一“事境”中,并且感到它们有着“相同的穿透力”,同时作用于人对存在的体验。既表达了诗人对渺小生命的惦念,又说出万物神秘生存意志动力的内在相通性。渺小的啼儿,硕大的火车,与浩瀚的北风,它们同样都在展露世界不息的动能,在它们内部都深深秉有着了不起的东西,都尊严地完成着自己的进程。一个婴儿,甚至一根小草、蚂蚁与沙粒,并不比天体运行一日渺小,“神”喜欢这样。
大解的短诗,往往喜欢抓住个人生活观感的某些瞬间(包括断裂之点)闪进宽阔的存在之境,以一个个小吟述点,自然而然(化若无痕)地拎出更博大的对存在的思悟。我多次说过,好的诗歌既需要准确,但也需要精敏的想象力;语言的箭矢在触及靶心之后,应能有进一步延伸的能力。所谓的诗性,就存在于这种高电荷的想象力的双重延伸之中。我很会心于一个诗论家在谈到菲立浦·拉金时说过的一句比喻式的话,大意是,拉金那些最成功的表达本真日常经验的诗歌,有百分之八十的可目击性,其余还有我们的目光和语义不能透入,但可以更深打动我们的“幽暗成分”。这就需要诗人自我提醒,为写作中自然地出现的那些“陌生的投胎者”留出一定的空间。要知道,生活的力量不等同于语言的力量,语言的力量也不等同于生活的力量,好的诗歌就是要如盐溶水地发挥二者的力量,缺一不可。
新世纪以来,大解的诗歌在此前的基础上,显豁地增补了一种谦卑自省而有尊严的声部。比如《感恩书》》《自知书》《造物的原则》《羊群的叫声》《迷踪者》《人群的去向》,当然还有长卷《悲歌》(容下篇再详论)等等。我感到,许多80年代一起过来的诗人们,有许多已变得“世事洞明”,踌躇满志,或显得油滑,或包裹层层,变得一切都无可无不可了。聊天或聚饮时,谁要谈诗,谈“灵魂”“道德”问题,显得像一个十足的傻瓜。寂寞的我,只有和极个别朋友才能认真细致地谈诗,谈忧心所念。无疑,大解是我属意的谈伴。
我以为,我们不仅要看大解近年写出了许多诸如此类试图打扫灵魂的诗歌,还应该看到它们是在什么样的历史语境下推出的。我们看到,自全面推进市场经济以来,一切向商业利益看齐的意识无限制地扩展,它不仅作为经济生活,更是作为国家政治社会的实践,被赋予了唯一的、绝对的正义性与合法性。扩张竞争谋利,在中国的全面铺开,带来的效应是几乎使全部的社会生活、文化心理结构和日常化的世道人心,都发生了巨大的灾变。
其实令人焦虑的,不是非人格化的“市场”本身,“市场经济”没有错,有很大好处,错的是将之唯一化膜拜,这就带来它对整个人心、人性的“制造”,商品交换和奢欲实现原则,俨然霸占了文明与进步的唯一向度。纯粹的商品化背后,是全方位的结构性的异化现实。商品欲望膨胀的社会,人与人的关系完全变成买卖关系,心与心最“近”的道路变得只剩下金钱。中国人的道义感已被连根拔起,文化心理结构的异化,无论在广度和深度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以至于久入鲍肆,如上异化现实已成为现代人存在的“常态”。人们曾经天真地相信,现代文明最终会以“高度物质文明”催生“高度精神文明”。但是我们错了。当看到旷日持久的普遍的残忍、冷漠和暴力,已变成了一种常态化的社会存在,道德伦理日渐坍缩,各种“底线”一再下沉几乎看不到会有刹住的那天,取而代之的是丛林法则时,如果我们还麻木地将受侵凌感、受伤害的体验“游戏规则”化,我们还配称之为正常的人吗?遑论什么“诗人”。
我看到,经历了如上诸多国事家事天下事,特别是进入“知天命”之年,大解的心境更丰富复杂,但也更清晰,显出自知自明,万山荡涤,坐看云起之态。当然,这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人,不是一个隐逸者,而是缓缓翻起自己的大半生,慢慢读,“眼泪流往内心
原谅我吧
让我把虚伪贪婪懦弱愚昧浮躁狂妄等等
所构成的人生败笔一一找出来
让我认错
眼泪流往内心
让我弯下腰
也向坏人和可怜虫表示怜悯
上苍所宽恕的事物我亦宽恕
上苍所要抛弃的事物如果有必要
我愿伸出手
除了爱
信仰使我确信
还有一个更高的自我
正引领着我的生活
而现在
把命里的杂质剔出来
用刀子
如果我得到了原谅
如果我得不到原谅
从小事做起
一点一滴清洗自己
直到土地接纳了我的身体
而天空舒展开星座
这个阶段,大解的此类诗作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可能是年龄相当、经验相契,特别是多年的友谊及了解,我以为这类诗歌对大解而言,悉属言为心声,甚至庶几乎知行合一。大解不是那种占据自诩的道德优势,指斥他人的僭妄者,他的心灵反省和文化批判,首先指向自身的“虚伪贪婪懦弱愚昧浮躁狂妄”。当一个诗人,看到周遭现实的恶化,心灵遭受巨大质疑,并且听到艰难时世里沉重的喘息时,竟能不首先自我怀疑和清理,反而认为众人皆浊我独清,这难道是可以理解的吗?
大解说,“
除了爱
这些作品,不是那种陈腐的抒情诗中常见的类型化的道德自诩和单向度的滥情。而是在整体的浓郁的情感氛围中,真切地包容了个人本真的身世感,经验细节,良知的冲涌,生命记忆,乃至自我盘诘与自我争辩。同时,这些饱满、盘曲,精敏而鲜润的现代抒情诗,也让我们看到了“抒情性”在当下先锋诗写作中的新的可能,得以清晰地看到一个有魅力的“文学性个人”对生存、生命、母语的挖掘和颇富创造精神的命名。它们是情感燎烈的,但又是言说有据的,它通向个人心灵,自怜又自审,独白又对话,温情而健壮,语境清澈却又有着灵魂内凝的漩涡。读这样的诗,一个本真的个体生命,被我们更准确有力地觉察,它不是类聚化的“灵魂超越”,而是个人心灵赤裸裸的照面。相应地,大解的诗此时更多地加入了恰切成熟的口语成分,于诚朴中求真切,于直接中求隐奥,有着内在、湿润而透明的美质,惦念、友善,触动你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