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真到经验的女性生命的咏唱

—— 评王秀云抒情诗选《长庚》

苗雨时

诗，是生命与语言的遭逢。在当今内外世界有着巨大反差的文化语境中，真正的诗语就在于它直抵生命本真的锋利性。这样，诗人的生命才能筑居于语言，诗意地存在。否则，一切都是虚假的梦幻。请看《玻璃时代》中的诗句：

    那些鲜艳的水

    从我的语言之外流过

    语言之内

    双手已经历冬天的雪

外在的喧嚣而内在的冰冷，“这就是女人的经历，爱情的经历”。在这种生命世界上，“语言长在秃山上/如那些不会舞蹈的树”。正是诗人“水晶一样的智慧”，才把这一切看得分外“透明”。这也就是人们当下所处的生存困境。

时代的透明却造成了诗人内心的混沌，失去了精神向度，其生命陷入了沉沉暗夜。“黑夜意识”，是女性诗人对自身处境的觉醒。她不仅有时代的束缚，而且有道德传统的桎梏。对生命围困的清醒的认识，使她“注定成为女性的思想、信念和情感的承担者”，并把这种承担注入诗中（翟永明：《黑夜的意识》）。于是，就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女性诗歌。在诗人所创造的真实而深刻的神话世界里，她与“夜的王”并存于“黑暗的中心”，“在各种危机中把世界变形为一颗巨大的灵魂”（翟永明语）——“黑夜之魂”，同时，在“无声的呼啸和呐喊”中，确定和认知人类的良知（《夜的王》）……

诗人暗夜中的求索，是以其女性本体为支撑点的。女性诗歌，不是浪漫飘浮的“女人气”的抒写，也不是简单女权主义的狭隘的张扬，而是以女性意识，进入人类共同命运，在独有的语言和形式中，达成诗的真正圣境和魅力：

    有一种梦

    需要你一生沉醉

    有一种沉醉

    需要你付出一生

        ——《有一种梦》

女人的世界是一个分裂、破碎而又多维建构的立体世界。她们的生命纠结着多重矛盾形态：既有外与内的冲突，又有灵与肉的对抗，更有孤傲与脆弱的碰撞……因此，她们的生命色调呈现为驳杂而又纷繁。请看《一个夜晚的生活》：

    我看见空洞  这条没有棉花的锦被

    在冬天  它的花色变得多余

    冰放弃融化  温暖不在

    暧昧的音乐飘荡

    我的肉身屈从于欲望

    不能崇高亦不能鄙索

    …………

但是，生命矛盾的运转是有一定指向的。在她的诗中，“方向”一词，是引领她全部诗意的内心动因，尽管此种固守，常伴随着噬心的孤独与无奈。在《长庚》这首长诗中，她对自己的生命进行了哲学的思考和探索。诗人置身于天、地、人、神的四维空间。在“众神之父”——长庚的神性光照下，她—一一个“在华北平原一间破旧小房子里”彻夜哭泣的“女孩”，一个“东光”大地诞生的“女儿”，于“万物在黑暗中合唱”的天籁下，仰视“珠穆琅玛”，以“珠穆琅玛”为灵魂的尺度，“怀抱着最美好的梦想”，“沿着血液的方向风雨兼程”；她把“珠穆琅玛”当作自己至爱的情人，尽管“头顶的鞭子千条万条”——“愤怒的鞭子／贞洁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她还是要追求“欢乐”和“幸福”。经历一遭对爱的寻找之后，她重新回到故乡，终于觅得了生命皈依的精神家园。这首诗在神的启示下，从大地到天空，从天空又返回大地，完成了一次“神曲”式的精神巡游。这一过程中，诗人对人生、命运、爱情以及生与死不断地进行叩向和寻译，在长庚的带领下实现了一次灵魂的飞升。

此诗标志着诗人天真、玄远的心路历程的终结，此后或同时，诗风转变，她的观照点开始楔入当前现实复杂的生存经验。她从内心世界走出来，仍以生命感悟为根基，从女性视角，致力于拥抱多姿多彩的人生。这主要表现在“父亲的桥”和“2001年的一片落叶”两辑诗中。《父亲》一诗，写她父亲劳累、凄苦的一生，写女儿降生时的欣喜，写儿子夭逝后的沉闷，写人们称他“老绝户头”的尴尬，写女儿考上大学时他的兴奋和沉醉。一改前一类诗的情思纹路的细致、婉曲、错综、缠绕，而显得笔调平实、朴素、客观，然而，冷静的叙写中亦不乏深沉的感动。而《大水带走了高建成》，则是写在抗洪救灾中，一名解放军的连队指导员，别妻离子，舍生忘死，带病护堤，以至最后牺牲的动人事迹：“大水带走了高建成”，“大水带不走高建成”对人民的爱。在如实的描述中，奔涌着诗人对生死的领悟和对生命崇高的赞叹。至于《2001年的一片落叶》，更是笔涉时事。2001年，中国收获了一片春天开花秋天结果的叶子：“那些刚刚入世的叶子/从本·拉凳飞机上飘落的叶子/被米卢一脚踢到沧州的叶子/被腐败的红酒浸泡已久的叶子”，还有各级干部开会下乡的叶子，农民上访喝茶的叶子……“被一个任性的诗人轻轻地放在儿子的书包里”，“2001年十一月的一个中午/我固执地拣了一书包/可以记忆一生的故事”。

王秀云的创作，走过了一条从稚气到成熟、从玄远到切近、从形而上的追求到经验展示的诗歌之路。她的足迹，执著、坚实。今后进一步的努力方向，我认为，应如陈超在《从天真之歌到经验之歌》一文中所提示的：“扩大诗歌文化的包容力，由对抒情性的痴迷，转入对经验的专注；由居高临下的所谓‘精英独白’，转入平视角的沟通与蹉商、对话；由‘独与天地精神往还’，转为对世俗生命的涵容和吟述；由对语言幻象境界的生成性展示，转为对现实‘场景’的准确的寓言化处理”。当然，这一切要以自己的方式来进行，而且诗人的艺术走向也已部分地与此暗合。如果照此走下去，既借鉴别人的经验，又守持自己的女性个性，可以预期，她的创作，会迎来新的美好前景，再现又一度的艺术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