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一瘸一拐
——读郭建江《塑日时刻(50首)》
王之峰
常读建江的诗,有些有印象,有些已经忘记。但这一组给我们带来了震撼,源于其激情渐冷的抒情,态度天真、率性、冷峻、谐虐,遣词造句自然、别致、新颖,敢于复古以翻新,巧意淬火而再生。诗人有拎着一颗脑袋追赶生活的
“骑士”精神。法国诗人阿拉贡说“诗歌的存在完全有赖于对语言的一种持续革新,这革新就如同对语言结构、语法规则和言说秩序的一次粉碎。”
好诗人有使命感,对社会敢于担当。当一个诗人选择“现实”为主要写作对象,“诗意的栖居”与否,终要取决于个体的形而上的选择与努力。不但有经历的沧桑,也应具有丰富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的支撑,加之语言的丰润的支撑,因而才有厚重的个人味道的诗篇。自由精神的张扬与工业化、城市化、数字化的当下生活的矛盾,令人浮躁、焦虑和不安,但诗人无困惑,却反而有了超越的判断和重新定义的勇气及胆量。诗人敢讲真话,面对现实,时时回首并扪心自问,面前的一切是否都是真实?清醒地批评、否定、褒扬,其审美批判有在场的温度。诗人试图改造语言,嫁接在时代的枝头,熟悉中发现汉字里的祖国,民俗中的家园。通过原生态语言的尝试,在感性的词语间搭配制造出粗砺、柔韧、坚挺的质感和讽喻、调侃、冷峻并存的气象,钩沉个人心灵史,在易安情怀和幽怨的眼神中发现乡土的美,普世的善,呈现了诗人创作的心灵孤独与苦行。
好诗人,理应有对人类的终极关怀的诉求表达,向人间播撒爱、同情、宽容、悲悯……。
精神世界的奠基
建江的这些诗作在内容上包含日常生活的杂色性状,涵盖艺术上的本土气质与通俗性,表现了内质上传递生生不息的喜乐精神,显示了阅读上的亲和感,从而在诗歌中转化出当下生活的意趣和活力。
如果说:“ 娘,教会我们在尘埃里做人/但不可能对一切都容忍/虽是一粒含水的尘埃/也要珍惜着清澈的一面/不管飘向哪里/骨中有玉,内心要朝向光芒”(《睡不醒》),是一种启蒙教育和人格塑造,那么,“我钟爱的少女和我孩子的母亲/我尊敬的父亲,我的朴素唯美的情人……”(《诗歌》),就是生命欲求、人生理想。诗是诗人俗世生活的一部分,支撑着诗人站在生活的各种困苦不幸之前,是诗人初春的粮食。而《画笔》无疑是诗人精神生活的写照和诗观。我思、我在、我面对,构建我的精神家园。不仅仅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要“汗滴禾下土”。诗“能画出愧疚、伤怀和心的颜色……喂它点儿农家饭/它还能画出乡亲们的累/噩梦、无能、憨实的灵魂/如果给它蘸一点儿干净的阳光/它就画故园的梦,梦中的旅程……当和乡愁和月光调色在一起/画出的村庄就是一个地球了”。诗人高蹈,卓立,但也敢于自我反省和拯救。
从故乡出发的盛开
诗歌里的“故乡”发生于漂泊之后,身心的位移带来的无依无靠的恐慌感觉。它是诗中的挽歌和颂歌的母体。每个诗人都经历写什么,为谁写,写出来的是什么的艰难历程。虽然清贫、纯洁、童贞和懵懂的爱情都属于过去,但珍贵。诗人有感而发的有目标的潜心写作,不是故作高深,而是对地平线上的风景截图,实录并艺术化其所思、所见。“我们籍着良知迁徙/故乡是个永不变质的词//我越来越地想她,用此来复位/郁结的灵魂、错位的骨骼/冥冥中,敏感而零散的日子”(《想念春天》) 。基于此种种理由,诗人回首,看见“父亲四十岁的坟冢/是土地的眼珠子”(《麦苗之上》) 。父亲爱了、恨了、累了,但没有安详,因牵挂和担忧……,而“村长/沉浸在一支烟里,他在琐事中若即若离地活着”(《相依》),是乡场上气若游丝的挣扎和认命,奔波而无助。但诗人自豪地生长在这里,依恋这乡土:“那是花朵出嫁的地方/那是坟茔开花儿的地方// 远村的一切甜蜜无暇,风貌绝仑”(《远村》)。华北平原南风是信风,是春天才有的温柔和荷尔蒙,“我们村子的小辫子和狐狸精/她们像无常的昙花开过那个年代/生产队长说:我也喜欢爱情”(《南风里》)。像老照片,纪实、再现,春天的生情、忘情、动情的一切。“村里,一只母犬生崽/街上,一群母亲在唠叨”(《翌日》),农家生活的琐碎、平淡、热闹、喧嚣。在《来看看我》中,诗人面壁问及曾经的恋人,“从青埂到河东/那段永不褪色路”,“还有冲动和盛开吗”? 诗人多么迷恋年少,迷恋青涩的胡同味道,有隐隐的痛,非恨,而是哀怨。在《蹉跎》一诗中,他忆想“那时,阳光总是高高在上/像我的一位小学老师 ”,阳光少年,师恩的启蒙。天地间什么最神圣,太阳照耀的小学老师!而“今夏,河水连着河水/一万只野鹤奔腾的河流啊//这是大地的源头/我们曾经来过,久居、并肩劳动/我们曾经聆听,困惑、制造欢乐/盛开,是多末揪心的痛啊//今生无法相爱,我们只为盛开”(《夏花》。诗人有爱,刻骨铭记,有恨,宽恕并忘记。其超强的承受力,看淡炎凉,敢面对,敢冲锋。经历独特,触角纤细,感觉敏锐。其诗中许多情感意象间关系,就像铸铁上摆着一块“幸福的黄手绢”。
中年人沉重地走着
一个年近40的人,有理由、有资格向后看,说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到过去淘洗、分选我们那个时代的黄金,从过去的酸、甜、苦、辣中调和出新的滋味,改变生活、谋划未来。
好诗没有什么时间性,却能读出瞬间与永恒。人到中年的诗人,应切入人的精神空间和生命形态中,重新编制人们经常瞩目的那些细节,让语言在诗中发芽!情感上不再是跳跃,而应如江河的奔涌,目标坚定并为之努力。
“我和祖国结伴而行”(《日记》)。主人公的姿态,时代的责任。“喝完酒,我就变成天涯……吞完毒,我就化作宇宙”(《徘徊》),有意气风发,舍我其谁的风流。“时光踩着良知的鼓点/火焰越飘越远,羊群滚向东方/病痂里拾趣,在横渡人境的时候”
(《流年》),果敢、勇气,一个疼痛的灵魂,跳跃着。“石阶上摆着干净的冬天/中年人沉重地走着 /我是一口活棺材/不怕搅浑时间的祸水”,是困惑、敌视,抗争、反抗,决不做行尸走肉的呐喊,霸气地展露出江湖好汉以命相抵的杀气!“雪的下面覆盖着什么/ 雪上,呈现冬天的姿式/单一、诡秘,像错行的记忆//我借助光的力量睡去”” (《2012年雪地》),敢于对生活的直面和冷眼。诗人坚信 “时间推开冷与暖的两扇门/一些幸福的事情还会回来”(《无声》),这是对美好生活充满憧憬和期待的自信。诗人的过人之处在于,看见“比它高的是天空/比天空高的还是天空//都是暂时的。信仰,利益,道德/永远在路上,是破旧的农用拖拉机”(《高处》)。诗人鄙视、否定道德的虚假和政治的伪善,用“破旧的农用拖拉机”对抽象的政治和道德物化,现实、生动、具象,便于读者理解和共鸣。
骨中有玉者的人格
“嘴里养了一些苦/北屋养了一些兰草” (《相思》), 这是诗人精神的澡雪,养兰以自喻其德。诗歌是诗人生存状态的真实表达,承载了人类的精神诉求。一首好诗应该让它的读者在其引导下超越眼前的现实和生存现状,而实现一定程度上的理想虚蹈, 思想乘着语言的奔马,在寓意澄明的月光下奔跑,回到内心的纸上旅行。
良知沉重,但诗人无怨无悔地承受。诗人对现实常常心怀敌意,侧目、斜视,但怀抱苍生,体恤怜悯的天性使他不畏强势,发出正义而强悍的声音,介入生活、改造生活。“北风里嚎叫的是满布路边的假乞丐/还有开发商豆腐渣建筑底下泪汪汪的石子/还有农民丢在工地的旧鞋子/失魂落魄的鞋子茫然地张着嘴/阳光塞满它空洞的冻僵的胸腔// 17岁的工地女孩不知怀得是谁的孩子/鱼鳔般的爱情火烧火燎的又痛又痒/那些暴饮暴食的男人们喝多了/红肿的眼睛像丢在路边的烂水梨//他们从自然天堂,混沌地走出来/像一群走出家门的母鸡。”(《今冬的阳光》),现实 错乱而浮躁,很多事已接近道德和法律的底线。看眼泪汪汪的石子在为谁,为什么哭泣。 17岁的工地女孩不知怀得是谁的孩子?这是谁的错,是可怜,还是可怕?鱼鳔般的爱情火烧火燎的又痛又痒,不但将古董一样的词汇翻新,且带入带出的多变画面读后有一种动荡的不安。失魂落魄的鞋子(一个无助的农民工),茫然地张着嘴,阳光塞满它空洞的冻僵的胸腔。农民工劳动高尚,被欠薪、被欺压、被亵渎,引发诗人愤懑,这是一双“梵高”的鞋子,会控诉的鞋子。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被打破,同情产生愤怒,担忧像哲学一样困顿着我们!诗人面对苦痛、矛盾,用满腔热血为笔墨和着人性的思考写就一首首批判现实主义诗作,警醒自己。“它的家/搬来搬去,没有着落/这是谁,为了渔翁之利/没有了人性的余温”(《冬鸟》) 。
诗艺探索,词义的求新与升华
有生命变化的意象是诗歌的灵魂,能擦亮诗的眼睛。
为了表达开阔和从容生活的温度和气味,诗人在阐释和尝试不同词语间新的排列组合方式,寻求词义的翻新和变化,语义的重新编码,色彩斑驳,达到操纵语词的快感。词,承递兰花的没有火气的内敛和玉的神采、气韵,升华出自己的思想高度。原始的语言和语意的再雕琢,民歌谣曲的元素和现代词汇的撞击对接,制造了耀眼的警句,让诗的感情酣畅,意境奇伟,并略显诡异。风格诗意丰盈、饱满,金黄,字里行间呈现他们自己原生态的锋芒。
在诗人身边的夜里,有“水质的黑”,我们很难判定水质的黑是一种什么样的黑,水应该是透明的。而
“脐带般的小街”是诗人对故乡母亲的牵挂,小路是母亲与儿子血脉的脐带。《看见》中“眼睛是个饕餮的东西/像老鼠一样,到处乱窜/它偷吃的东西太多了,黑与白/一切都是为它准备的//一把老式木椅盘坐在院中/风,在它身上挤来挤去”, 眼睛用饕餮的贪婪来形容,用老鼠的猥琐来比喻,而风像个孩子,在木椅的身边挤来挤去,“挤”动感、自然、倔强,目的性极强。“如一团松散的棉花”(《母猫》),不但有贴切、温顺的质感,也有可以不断重复和尝试的感觉,随手即得。“鹅群的长鸣折成彩虹的脖子/春天细心地微笑”(《从故乡出发》), 弯曲的鹅颈变成美丽的彩虹,亏他想得出,不天真不得,无生活不可见呀! 《从西藏回来》的“夜幕垂裙”,这是灯下看美人一样的遐想。“我在寂寞的深处写信”
(《夏日书》),寂寞有了深浅,也就有了大小。深源自何处,大来自何地?“青石板上结满粘湿的蝉声”(《那些》),通感,转喻,蝉声活在夏天,夏天人极易出汗,人的感觉才粘湿,这种比喻增加了在场感染力,可挽回记忆的绳索。“时间如玉”,是让你把时间的变化属性改为抽象的,拟人的人性具象物体,玉有德,是君子。“
月亮,尖锐剔透,这静谧的丫头”
(《错失》),这些意象能动、立意精巧多变,集风情、美艳、通俗一体,诗人一定暗恋过美丽、清傲的邻家女孩。“我在西窗上拈得了一尺婉约的冰”(《红楼纪》),冰冷和婉约,水与火的交融。矛盾、悖反,却真的写出了虚伪、怪诞的“红楼”中少男少女间的冷暖无情,凄苦和压抑。《蝴蝶》中“枯雨打在她肩头”,枯雨是什么样的雨?不仅然让人反问,你心中有多少哀怨浇灭了生命的火。《远村》中“星星扑上来”,“扑”大而明亮、俏皮且可爱、亲切,像一个远行回家的故人。《蒲扇》中的蒲扇“肆无忌惮地把自己攥在别人手里” ,“有节奏地聊一些枝繁叶茂的事儿”,生动、活泼,拟人的角色互换不违常理,却特色鲜明。确实,人们对蒲扇的利用到了肆无忌惮而随意的地步。诗中“枝繁叶茂的事”,是忠烈的历史、文人志士的典故、宫闱野史的血腥、男女传闻的悲欢离合,家长里短的脸红耳赤等等,诗人说它们枝繁叶茂,因为其常常被演绎、丰富、随时间变化,并且不断有新故事发生,诗人赞叹生生不息的生活!“池塘驮着柔柳/蓖麻牵着村庄”(《时光悄悄溜走》),这里的“驮”“牵”,动画片里人物一样的鲜活,给人在,或在发生的感觉。“春夏那张花枝招展的脸 ”(《睡不醒》),年画一样的田园,乡村俗艳的生命,蓬勃朝气,像社戏的布景。“时光一瘸一拐地下班了”
(《壬辰年书》),只有受伤的心才感觉到阳光的颠簸!“一动不动地爱着你们”(《南风里》),坚决、坚定、坚持的忠贞,痴迷、呆傻的可亲、可近和可爱。“亲亲疏疏地残云”(《散去》),写出秋日,历历在目的高天流云,暗喻人间,分分和合的人情冷暖。如上所述,诗人在不断探索词语的变异和复苏,因此也就呈现了大量令人耳目一新的意象和诗句。
总之,如果说一个优秀的诗人,必然是一个真正孤独的人,那么孤独一定来自精神而非肉体和感官。他尊重诗歌,敬畏诗歌。此时不得不提到是诗人的写作姿态,不论是对面写作、侧面写作、还是在生活后面写作,或穿行在其中都不重要,从个体自我的真实生存状态出发,在时间的“一瘸一拐”中,写出“高于生活”的自我、解读和认识社会、提升自我精神境界的文字来。这才是诗人的道德!美好的诗歌永远应该是深入现实又超越当下,从世俗世界走向终极关怀……
美是创造。记住“所有的窗户,都是天空的落叶”(《落叶》),就能记住诗人郭建江人生时日的落叶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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