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歌写作
(2010-08-06 06:5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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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洪波诗歌诗人真善美 |
分类: 杂谈 |
一个诗人灵魂的悸动和敞亮
——读张洪波《诗歌练习册上的手记》
这是一本关于诗歌写作的十分独特和难得的好书。它不是一般地讲授诗歌技法(甚至很少涉及具体操作),而是从人生境况出发,阐述生命状态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诗歌;它不是居高临下的高头讲章,而是与读者平等对话,在娓娓道来中,袒露心曲,虽不成体系,但那些吉光片羽却使人感到亲切和醒人心智。书名题为《诗歌练习册上的手记》(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1月版),足以见其自由舒放的人本和文本特征。
那么,这些手记都记录些什么呢?日常生活的感应,阅读时的发现和体悟,写作中的心灵闪烁和脉动……,正如林莽在序言中所说:“它的价值在于人生的经验与阅历,在于瞬间的感知与体验,在于时间与岁月的间隔与沉淀。”而这一切都聚焦在一点,那就是诗人独立人格的重塑和诗歌真善美的追求。
写诗不写诗,首先是感受生活。不是为写诗而体验生活,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总要敞开胸怀,以敏锐的感觉,捕捉大自然哪怕微小的脉息和点点滴滴的生活震动。有的可以写成诗,一时写不成诗的,也可以作为一种情感记忆和形象记忆储存在头脑里。因为其目的在于丰富和充盈自己的心灵。他的生命一直处于飞翔和跃动状态,他无时无刻地不在观察着、感受着、领悟着、体验着大千世界。例如,一块海边洁白洁白的石头,捡回来放在书架上,没多久却变黄了,这种凄楚的变化,使他产生了周身发冷的心境;“春雨过后”,田野里“绿色正在春天复活”,“叶脉里好像开始有了流动的血”,在这样的季节,他体察到:“一切都将无法抑制”;“四月的槐花”在平原上常常是“悄悄地开放”,“为什么要悄悄开放?”因为有人举着长杆,用杆头的小刀要把它割下来,所以难怪四月的槐花总是在树叶间“躲躲闪闪”;即使是一抹夕阳,他也想象成一条金色的蛇静卧在水面上,随着夜幕降临,它转身游向深水;即使是秋树枝条上一颗缓缓下滑的露珠,在特定的情境下,也应合了他内心的寂寞与孤独……;在回忆中他留恋“故乡的小草屋”,遥想白洋淀的芦苇,他为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单位院子里的树被无端砍伐而感到伤心和怀念……
这一切日常事物,写成诗也罢,写不成诗也罢,都引起他内心感动的扩张。真正生命之诗就是由这种感动所孕育的。因为这里有意象,有情思,有生命的体悟,有人性的升华。正是这些构成了他创作的冲动和灵感。我们且举一个他写成诗的例子。这首诗是《在野火烧过的草地》。一场意想不到的野火,焚烧了一块绿色的草地,其景象十分暗淡和凄凉,诗人站在烧过的草地上沉思,忽然在一片灰烬和死寂之中他发现了一株未被烧毁的小草,他感到惊奇、欣喜和振奋。这种惊喜和随之而来的对于生命、对于命运的思考,在他脑海里翻腾了许多年,直到1987年9月的一个静夜他才写成了这首诗。这首诗的结尾有这样几句:
忽然我发现
脚下竟然有一株幸存的小草
我惊奇——
它如一面飘扬的旗帜
仿佛在呼唤生命的回归
哦
那么生存也必然会信心百倍
面对草的遗族
我终于相信了
活着的意义
这样,此诗就从草地被毁的观感而进入了人生层面的探寻,不仅揭示了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真谛,而且借草木展现了人类生存的图景,草木之中寄寓了人的生与死的哲理,从而昭示了生命的本质。
诗人读诗、读画、读摄影,也着眼于拓展自己的人生底蕴,致力于探索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他的阅读手记,不是纯理性的思辩,而是以诗性直觉进入对象内部,进行灵魂与灵魂的碰撞与交流,对象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生活在它们中间,在彼此感应中,激励诗人的生命感怀。他沐浴在大师们的精神光照之下,他的灵魂遨游于人类文明的天宇。例如,他读屈原的《天问》,感佩它“一气呵成的170多个问”,竟“使所有的问答诗逊色”;他读艾青的《吹号者》,背诵田间的《假使我们不去打仗》,不仅学习他们的诗艺,更把它们看作“生命的声音”、民族的魂魄,认为它们的真实性、生存欲、大境界、大哲理和永恒的警示性,是我辈诗人所无法企及的,它们真正的诗的声音永远响彻在人们心中;他读张大千的《墨荷》,那荷在风雨过后宁静的空间里和你对话,没有复杂的描绘,但简隽里的神韵,昭示了荷的“端庄的生命”;他读李英杰的摄影《惊回首》,一个大树被伐后的白雪覆盖的树桩旁,一棵弱小的树枝弯曲地生长,它扭转身来,回头看着那受伤的树桩。这个姿态,让人感动和深思,“面对这个树桩,我们难道不应该像那回首的树枝一样,也‘惊回首’吗?”他甚至读法布尔的科学著作《昆虫记》,感到法布尔笔下的昆虫世界,完全是一个诗的世界,一个童话的世界,他对法布尔对大自然的热爱,对花草虫鸟的痴迷,由衷地赞叹……
张洪波的诗歌创作,就是在这种广泛地感应生活和广博地阅读学习的交叉中进行的,并且在不断的思考和实践中,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诗歌理念和艺术追求。他把真善美,设定为自己诗歌的最高境界和终极目标。“真”是此在,是本源,是生存的根基;“善”是道义的选择,是人生的精神向度、人道诉求;“美”是创造,是极致,是真与善的诗意的栖居。因而真善美构成的诗歌是生长的,动态的,是生气灌注的生命体。所以,他给诗歌的界定是:
诗是“一种真实的燃烧”(《燃烧》)。
诗是“人生的一种奔跑”,“一种百感交集的奔跑”,“一种激动人心的奔跑”(《奔跑》)。
“诗人在感觉有了抵达的时候,却不急于凝定,还需要更投入的感觉伸展,即使形成了文字,读者也会感到语言、情意、审美的继续伸延”,“诗是永远无法停止的艺术”(《伸展》)……
这些论述是诗人从自己创作的切身体验中生发出来的理性认识。此种认识是独到而精辟的。因其常带着实践的血肉,所以更能给人以深刻的启示。
他认为,“人生有无数次出发,每一次出发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而“诗歌写作也是一样,每写一首诗,都是一次新的创造”,“都应该像写第一首诗那样,重新开始”。因为诗永远是一次性完成的艺术。“无论我们曾经有过怎样辉煌的到达”,我必须一次又一次“出发”(《出发》)。所以他尊重诗的原创性,而拒斥“仿制的诗”。他说“诗,应该有作者自己的血色和气色,相互仿制感情的诗都是贫血、气嘘的。诗不能没有创造力,活的艺术生命必须在创造中诞生”。由此可见,诗歌写作既不能重复别人,也不能重复自己,重复、仿制,是诗人缺乏才情或才情将尽的表现。
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他致力于意象的营构。因为意象是诗歌情思的可见可触的物化载体。所谓“立象以尽意”是也。所以,写作时,他从自己整个的感情生活中,捕捉各种各样的意象,这些意象充满着情感,一只死而不僵的鲜红欲滴的蝴蝶,一队带着坚忍毅力的爬行的蚂蚁,一群叽叽喳喳自由发言的麻雀,一簇争吵不休的树叶,一株荒原上的小草,一只雄浑悲凉的牛角号……都能够激活他诗的感兴,支架起他的诗意的空间。诗的形式是独特的,不同于散文的舒散。他讲究诗的形式,但绝不为形式而形式,他认为“内容是形式诞生的母体”(《形式》)。而在形式上,他更着重于诗歌语言的汉语语感的锻炼。他深深地懂得:语言是诗歌存在的基础,诗是生命与语言的遭逢,诗语是生命在场的最高形式,所以,他的创作,总是努力寻求汉语的诗性,在用母语构筑精神家园的运作中,他追求“文体峻洁”的风格和“自家了得”的超逸境界。他特别推崇台湾诗人洛夫的诗歌语言:“他的诗直探万物之本质,穷究生命之意义,且对中国文字锤炼有功”(吴三连评语),并以此为学习的典范。因此,他的诗歌虽然有现代手法和西方风格的插入,但这都是在开掘本民族语言魅力的前提下,如此,他的创作就显示了中国现代汉诗的骨力和风韵。
如果把张洪波的诗学手记与他新近出版的诗集《生命状态》联系起来,加以比照和印证,我们不仅可以加深对他诗学的理解,而且也从中发现诗人真实的自我。两者正是在这一点上获得了契合。他在《写一个真我》的手记中曾说:“若想诗的不死板,语言、内容都富有活力,那就要求诗人自身是活的。写诗的时候不要想着自己是诗人,不要摆好了诗人的架子才写作。把自己摆放得平常了,不平常的诗句就会无所顾忌地流露出来了。”这里的关键是诗人自我的真实与真诚。洪波是我熟悉的一个诗人,也是我的朋友。我几乎见证了他几十年的诗歌创作。他为人热情、坦荡、率真、谦逊,他为诗执著、坚持,不懈地探索、开拓。他的诗歌之路和人生之旅是同步进行的。他从东北到华北又回东北,现今还常往来于两地。他的创作从森林诗、石油诗、微观抒情诗,到人生“独旅”、“生命状态”,踏出了一个又一个沉实的脚印。经过几十年的诗歌洗礼,他已成就为一个心灵澄澈的诗人。尤为可贵的是,面对物化与媚俗的风习,他拒绝诱惑,不偏移,不动摇,在诗坛的潮起潮落中,他根植中国大地,始终如一地秉持着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的写作方向,追求着真善美的具体统一。正像他在《大雪的冬天》一诗中所写的:“让我带着我的诗歌/在雪天里慢慢地行走/或让我朴素地跪在雪地里/寻找囤积真理的仓廪//我是一个谦和的普通人/所以我一直健康地成长/我的思想沉默在形象的内部/无法一下子辨认/但我是从许多受伤的人们中间走出来的/我在他们的伤疤里穿过的时候/才知道/许许多多坚强的人是怎样铸成的。”虔敬地拥抱大自然,热情地关爱周围的人,以悲悯的情怀注视着喧哗的人生世相,默默地守护着心灵的圣洁与宁静,这样,他的灵魂是洁白的,他的诗是纯粹的,并因而在生命走向诗的途程中,才有了这晶莹剔透的《诗歌练习册上的手记》——一个诗人灵魂的悸动和敞亮!
(刊于《绿风》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