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漢伯
(2010-10-22 12:5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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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故事杂谈 |
分类: 張典婉家族故事 |
明漢伯
明漢伯拿鋤頭的時候,常常把腳大剌剌地緊緊抓住地,軟軟的泥就印出幾道痕,爬上他的腳趾。
認識他的時候,我還很小,還沒唸小學吧!穿著短褲在果園裡追狗,是我的遊戲。或者是爬樹。
明漢伯天天來家中,幫父親鋤果園的草、替葡萄剪枝、天剛亮,我就聽到他叫門:「先生娘!涯來囉!」媽媽打開木板門,他也不進來坐,就把拖鞋留在大門口,兀自光著腳扛著鋤頭上工去了。
吃完早上的稀飯,媽媽總會拎壺茶去找明漢伯,我就歪歪斜斜地,順理成章逛進果園;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很老了,臉上有皺紋,灰色唐裝,他的習慣動作是「呸」一口痰吐在手心,再拿起鋤頭,一腳打在泥土上,掘起一片雜草。口渴了喝水,他常常就著壺嘴倒進口裡,一滴都不剩,黃昏時,要回家了,踱回家,用剩餘茶水冼冼腳,沖去泥沙,小心地踏上拖鞋,「愛轉囉!(客語:要回家了)
有時候,他不來工作,就是到他自己的水田忙了,我知道他不來果園,就跑到大馬路上看他,遠遠地,明漢伯牽了一頭水牛,戴了斗笠、耙子,慢慢地從馬路那頭踱來,空氣裡有油加利樹的香。
青青的樹葉,在早晨陽光裡幌動。
老水牛跳舞一樣,慢慢踩著步子,「吆!」明漢伯一拳打在老水牛屁股上,老水牛走快點了!
稻子成熟後,明漢伯還會拉著牛車慢慢走著,我就擋著路中間,耍賴想去坐一回牛車。坐牛車的感覺真好,慢慢地幌,視野寬了,街邊房子突然與我一樣高,賣豆腐的阿權伯挑著豆腐板,從我前面走過。每隔二天,我就到他的豆腐磨坊要豆漿喝;他的豆腐真好吃,就是要越過一片豬舍,好臭!
走過阿雲伯母的水田,阿雲伯母正包著斗笠,光著腳踩進水田,她的孩子,大大小小全坐在田埂上,每回她一生完小孩,第二天就下田了,早上還拿著木盆上河邊洗衣服,我只是很好奇,為什麼才一天,她的大肚子就不見了。
幾分鐘以後,明漢伯把我抱下牛車,「好轉屋家
明漢伯有時候也帶我去街上走走,他家就在街上大化宮對面,走過馬路,一排長長的榕樹,明漢伯喜歡抽二根新樂園,吃幾顆花生米。我也愛吃花生米,不過我更愛在大化宮旁邊有片小店,賣著一筒紅紅大大的酸梅,一毛錢兩顆,我含在口裡,酸酸地,很對胃口,我喜歡瞇起眼睛享受酸梅的滋味,另一顆就放在口袋裡,再滿足地走回家。我還告訴明漢伯:「別告訴涯姆唷!」它點點頭,笑著摸摸我的頭:「憨細人
明漢伯手大、腳大,下田工作,動作迅速,是爸爸的好幫手,也是爬樹高手,第一回教我爬樹,他在樹下指揮,「踩那隻有分枝的!」來!「再踩那邊!」一左一右,他說爬樹要膽大心細,先在樹下看方位,我的方位不外是芭樂、蓮霧,或是又大又肥的龍眼!
幾次掉下樹後,咬咬牙!再翻身上樹,對準目標,再一顆顆把水果摘入籃子,也是明漢伯的高手指點,小學三年級時,我終於可以自己摘上一籃芭樂,拿到街上的小雜貨店,賣給那個阿兵哥,一大籃才五塊,可讓我高興死了。
有時候累了,明漢伯就蹲在樹下,望著一堆比人高的青草,我有時候背著書包走過去,他說:「細妹仔(小女孩)也要讀書!」以前日據時代,讀書是少數人的權利,明漢伯和許多村子的老人一樣,沒有機會進公學堂。
下田,是明漢伯一生的工作,每天天一亮,他就到田裡除草、插秧、打穀,年輕的時候,他和村中的朋友,到外地打零工、燒木炭、到礦場打煤炭,早年到礦場是不得了的收入,年輕人坐台車進南庄採礦,傍晚一個黑著臉,帶了大花布包的便當,ㄎㄥㄎㄥㄎㄥ,敲打著腰。
「那時節,大家都出來看載礦的拖拉庫(大卡車)呢!對中港溪流域來說,早年最常使用的交通工具,不外是台車、牛車,有載客的大卡車,大輪子在馬路上奔馳,還很少呢!據說過去的小朋友,唸小學,有大卡車經過校門口,老師還會領著小朋友,全部出來站一排,參觀大卡車駛過馬路的英姿。
我唸小學時,雖然沒有老師領著全體同學參觀卡車駛過的英姿,但是每回礦坑出來的大卡車,總是令人再三張望,他們到底會去那裡呢?
明漢伯早先也在礦坑裡,污了一張臉,流汗流去青春,後來年紀漸漸老了,再回田裡守著一方綠意,閒時打零工,儘管子女都長大,明漢伯可以享清福了。
「我不動,骨頭會老!」
冬天,走過馬路轉角上學,也會看見明漢伯,坐在木炭窯,幫著阿領伯燒木炭,一把又一把的相思樹鋸好,劈成長條,塞入炭窯,兩人座著。抽跟新樂園,笑著、說著!我把自己縮在夾克的領子裡,縮地駝駝的,在冬天霧裡,看著他們的背影,炭窯的白煙冉冉昇起,一頭花髮的他們,就隱在霧裡。
很多年,我漸漸長大,爬樹爬得越來越高,像隻猴子一樣,也常上樹摘蓮霧、摘龍眼、採芭樂時,也不忘摘幾個軟芭樂,給媽媽外,也讓明漢伯帶回家。
沒牙齒,明漢伯喜歡吃軟芭樂。「有鳥吃過的,才甜!」於是我老是會挑上幾個又軟又黃的芭樂。
十七歲那年,我離開家,到北部唸書,一、二週才回家,父親生病了,果園的樹都死了,明漢伯還是定期來鋤草,整理果樹,可是次數越來越少。
媽媽說:「他老了!」有一回他爬樹剪枝子,從樹上掉下來,媽媽嚇壞了!
「八十啦!」從此明漢伯就不再到果園工作。
那年,我給明漢伯上香,是明漢伯的葬禮;他參加進香團回家,剛下遊覽車,卻在馬路上,被一名十八歲的少年無照飆車,當場撞死在家門口,媽媽特別打了電話,要我向明漢伯上柱香:「他看了妳長大,別忘了看他最後一面。」
遺照上的明漢伯,張著眼睛,一抹微笑,如同他還活著,我似乎聞到他抽新樂園的味道。
走出明漢伯家,村子裡的馬路又寬又亮,剛舖的柏油厚厚實實,呼嘯而過的摩托車,一輛又一輛從身邊掠過;飛馳的卡車,也很少見到煤礦,多半都是一箱箱貨櫃,這是民國六○年代。
在這之後,我也沒在馬路上看過牛車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