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散文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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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佳人,咬牙炼成
没有比大自然更美的美景。路边野花蒲公英,也会令我流连忘返。蒲公英鹅黄色的菊瓣如此明艳,结子的球状冠顶堪称完美:
完美的圆形,完美的银绒轻盈玲珑剔透,魅惑强大到你抗拒的意识都不曾出得来,就非常乐意帮它去吹一下。谁没有吹过蒲公英呢?
在我眼里,这就是美的力量。在我眼里,美人也是大自然的造化,可怜美人却比花草易摧。
我特别喜欢看美人。十七八岁时候我是知青,曾经一个冲动,赶路二十里,到另一个知青队去看小妹。小妹以其绝色美貌在知青中闻名遐迩。她一双眼睛特别漂亮,水汪汪亮闪闪,秋波一转,落到你身上,你就想哭。奇怪的是知青们,也笑嘻嘻围看小妹,转身背地里却纷纷说她不是一个好东西,给她取了绰号叫“公共汽车”,意思是谁都可以上,很是下流。小妹受不了人言,仓促嫁人,婚姻不幸,过早凋谢。
这正是中国特色的女性童话:小姐一准要落难,红颜一准要薄命,漂亮一准不安分,美人一准是祸水。辗转蛾眉马前死,杨贵妃绝对不可能有其他生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不过在天地之间的社会生活里,你还是先死掉吧美人。千百年来,几大著名美人无数不著名美人,谁能扛得住他人妒恨?
谁又能够咬牙坚持炼成佳人? 真是连蒲公英都不如,比苦菜花还苦。
我这一辈子,只见到一个功德圆满的美人:
聂华苓,女作家,武汉人。我第一次目睹她风姿,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武昌水果湖,湖北省委礼堂贵宾厅。华苓在她美国丈夫Paul的陪同映衬下,格外东方美,娇小玲珑千娇百媚的。她与参会作家一一握手,到我这里,我几乎晕厥。要知道那还是土得掉渣的年代,我20多岁了还一点没见识,几趟公汽挤过来,双手脏污,满面灰尘,突然面对一位衣着华丽、香气袭人、口红鲜亮、眼影青黛的美人,这反差怎堪承受?
那一天,华苓给我的震撼,具有绝对的革命性。中国美人,居然也可以美得妖艳华丽并理直气壮。从此,我再也无法不注视华苓,她可是唯一的童话版本。
华苓一边写作一边还轰轰烈烈做着文学事业。1961年就和Paul在美国创建了国际作家写作坊。
及至后来中国改革开放打开国门,华苓的邀请名单上立刻就出现了中国大陆作家。
华苓自传《三辈子》2011年出版,记载了50年间上百位国际作家的到访。华苓家的客厅,是国际文学沙龙,是两岸三地作家的大团圆。而我,是华苓大团圆之外的小团圆。直到2014年秋季,我才来到美国IOWA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我一心就是奔华苓来的。
Paul已去世多年,华苓也已退休,山上红房子却丝毫不变。华苓就当Paul还在一样,独居也是两个人过的日子,坦然安然悠然,还是喜穿丝绸连衣裙,还是出门前要抹口红。
每一次我过去玩,华苓不是酒就是茶,香茶美酒咱俩浅斟低酌。绿水在前,青山在后,鸟语花香,美景美色中只听得华苓一遍又一遍,讲述她人生故事。我百听不厌。她百讲不厌。每一次都讲得分毫不差,包括标点符号。我再没见过任何其他中国女人,能够端坐于90岁刻度的人生巅峰,举杯把盏,满怀挚爱,朗朗有声,追忆前世今生的爱恨情仇,并款款深情挚爱着正在追忆的这一刻。所谓佳人,果真被华苓咬牙炼成。
华苓这一生,多灾多难经磨历劫,11岁丧父,青年丧弟兄,中年丧母,逃命台湾,辗转美国,第一次婚姻不和却已拖儿带女,与Paul相爱却又远隔重洋。现在我工作室的楼下,正是当年日租界,是华苓家旧址所在,我常常觉得自己能够透视百年沧桑,看见小女孩华苓,蹦蹦跳跳走过街口,走进她的人生。或许她比所有美人都顽强,或许她独有一份别人没有的天恩:好运!
此刻,红房子里的华苓92岁了,满山苍翠绿荫中她就是一朵中国牡丹,令我流连忘返。
第二张脸
运动的目的都是同样的:强身健体;运动的方式却是千奇百怪:有人顺走,有人倒走,有人跳舞,有人做操,有人器械,有人肉搏,有人撞树,有人吼叫。
十几年前,我开始户外慢跑,一路看到种种景象,禁不住暗暗发笑。现在我早已经不笑了。慢跑历史终于让我认识到:凡个人运动,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
原来个人意志,竟是如此地不可勉强。
例如:在江滩健步的人群中,有两位男子很醒目。他们一年四季、无论风雨雪霜,都坚决赤裸上半身。江滩公园有游园规定,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得赤膊游园。长期以来,这条规定似乎与两男全不相干。当公园有特殊任务,领导视察或是贵宾观光,保安就开着电瓶车,拦截两男,要求其穿上衣服文明游园。两男振振有词:我不是游园,我是健身!我不是游客,我是市民!作为市民我有权使用公共健身步道,别处景点你请我去我都不去晓得不?长年累月的运动习惯,上半身挂一根纱都难受晓得不?!
“上半身挂一根纱都难受”的难题,好多年都无改观;围观者嗤嗤作笑,管理处束手无策。
然而!今年!在一百多天的居家隔离解禁以后,两男的矫健身姿,重现江滩步道,虽说上半身还是赤裸,但他们上半身的面部,都戴上了口罩,巨变啊!“上半身挂一根纱都难受”宣言,悄然改变。看来长年累月的运动习惯,看来人类自己没有办法的事情,完全可能被历史改变。
历史当然可以改变个人。任何事情发生,都不要急于下结论,不要急于判断,更不要急于发出自己的嘲笑,历史将会证明,过早的结论、判断与嘲笑,往往会把自己变成一个笑话。赤裸上半身却能够主动戴上口罩,这并不是一个笑话,这是从善如流。
武汉最初的疫情发生距今逼近300天,武汉人民依然注意戴口罩。口罩已经变成了我们的第二张脸。哪天忘记戴口罩,一进电梯,劈头看见邻居清一色的口罩脸,就会连忙道歉,或赶紧退出,回家取口罩。以前出门,手机是生怕遗忘的,现在出门,口罩是生怕遗忘的。
而且!居然!慢慢我们还发现了口罩的好处:这第二张脸,逼我们学会用眼睛。从前我们人与人之间,眼睛惯于躲闪,现在比较学会了定睛相看。
还由于第二张脸,我们面容的相似度大大提高,好几次我被陌生人认错,亲切地上来打招呼,我则亲切回答说认错了,两人一笑,双方暖心。
口罩还有修饰脸型作用,很对大脸妹的时尚心思。等等。不赘。
口罩最大好处是:今年除了新冠以外的呼吸系统疾病,大幅度下降。其他疾病的死亡率,也在一路走低。勤劳的科学家,不断公布他们研究的阶段性结论:隔离政策下的有害气体排放,大幅度降低,人类健康获益颇多。聚集于城市上方的二氧化氮气团开始消散。环境噪声得到大大缓解。大自然生态在加速恢复。
所以!因此!我们个人的生活方式或许是可以改变的,商业消费或许是可以减少的,交通工具或许是可以受限的。如今新冠还在大流行过程中,历史还将继续呈现利弊得失。我们将继续用我们的第二张脸,静观其变,只是牢牢记住:凡事千万不要过早下结论。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往日好时光
今天在业主群里刷屏的,是一只小猫咪。小猫咪毛色搭配相当时尚:一身雪白,从眼眶开始往上,覆盖整个头顶的,是黢黑的黑色。乍一看,小猫咪俨然戴着一只棒球帽。我一见钟情,好生欢喜,立刻就叫它“棒球帽”了。
“棒球帽”蹲坐在服务台上,双腿笔直且紧紧并拢,这是一只天生好素养的小猫咪。物业女生微信:“三天了,这只小猫咪都在我们物业大厅流浪,超漂亮,哪位业主想要,可以收养哈。”我这颗心啦,居然不由自主怦怦直跳,第一时间就想下楼去抱它回家。
第二时间来了,现在的我,还能够收养猫吗?猫仔一旦到家,我现在的简单生活马上就会变复杂很多:猫食、猫砂、猫窝、猫玩具;猫叫、猫闹、猫洗澡、猫还要打防疫针等等。即便只是小猫咪,它的日常需求,也是不胜琐细的。我做不到了:我得上班,我得出差,我得出国;我平时的写作和阅读,得特别安静的家居环境。
第三时间到来,理性占了上风,理性很快消灭了感性。为了避免眼馋和心酸,我果断删掉群里的微信,删掉了可爱的棒球帽。一个名字,诞生了三分钟,就归于寂灭。
我曾收养过流浪猫。十三年前,那时候我住独栋,屋大。尽管房子又土气又简陋,但有前庭后院,大门口还有宽宽的廊檐。有一天回家,被一只小猫咪跟踪了,从小区大门口一直跟到我家。我进院子门,它也跟进。我打开家门,它竟然懂事地止步于大门口,只是朝家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安分守己地蹲在门外。它怎么就知道我并不想让流浪猫进屋呢?小家伙太聪明了!
这是一只丑猫咪,黑白杂色,瘦骨伶仃,患有严重眼疾。我立刻给它清洗眼屎,上红霉素眼膏。它对我完全信赖,百依百顺,因此也就顺利地把我变成了它的家庭医生。它眼睛弄好了,吃饱喝足了,绕着我裤管亲昵撒娇,再一个趴,就趴在我脚边了。
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姿势:它全身完全放松、呈扁平状,酷似一只丢在地上的布口袋。
我惊奇地问它:喂喂,你怎么会像一只布袋呢?你简直太好玩了!它的嘴角两边往上翘翘,似乎在笑。
我提起它的颈脖,它索性就装成一只布袋,没骨头没肉,只有一张皮的那个样子,我提它在手,还可以任意摆动。我们全家乐得哈哈大笑。
没有办法了,这就是缘分了。我给它取名“布袋”,它也欣然接受。每每只轻唤一声布袋,它便应声而来。
从此,布袋结束了流浪猫的生活,正式住进我家廊檐并在我家养得膘肥体壮。
来年早春二月,布袋生了五只小猫咪,一色都是虎皮斑纹,个个都是虎头虎脑,双双都是明亮大眼睛。那一年恰好是虎年,我家草地上五虎闹春,蜜蜂在花间嗡嗡采蜜,廊檐下,舒适的高背藤椅,暖阳高照,布袋趴在人身边,人和猫都会懒懒打个盹,那是怎样的好时光啊!
时光一刻不肯停留,一晃就是现在了。现在我更多地蜗居在小工作室,习惯了生活的简单方便。居住于这种密集高楼的盒子间里,就再也没有了那份收养动物的条件和心思。只是像今天,偶有激情袭来,过后不免更加惆怅。便去阳台上,凭栏远眺,怀念往日的好时光。
是不是可以这么想想:既然今天有往日的好时光给你怀念,那么,说不定,今天也会是明天的好时光呢?很奢侈的想法,很贫瘠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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