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散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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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终身的事
写作生涯里最尴尬的事,莫过于猝然遭遇集体笑。这种笑,即便我是作家,也形容不出来。
实情实景举例说明:我有一个小说《有了快感你就喊》,描写当代郁闷男。当灵感赐给我这个书名的那一刻,我惊喜若狂:我抓住了小说内容的灵魂!
当时小说出版、获奖、改编、翻译,一路顺利。可是后来我发现,人们在私底下,只要有人说出我这个书名,周围便集体一笑,是那种心照不宣的、暧暧昧昧的、只在嘴角眉梢昙花一现的笑,旋即扯开话题。
我得承认,这种时候,有一种恨意,从我心头油然而生。因为我觉察到了笑里藏刀。
果然后来,传说我这个小说在一项文学大奖的评选中,发生了集体一笑,然后直接落选。
最近,湖南文艺社出版我一本小说集,收集篇目都是在国外翻译出版过的,以彰显中国作家“走向了世界”,书名先是《有了快感你就喊》,理由是该小说在法国发行特好。没料到审查通不过。
我问:为什么?
责编答:你懂的!
可我真不懂!我只懂那种集体笑,一直一直暗暗发挥着它的杀伤力,对文学艺术本身、对作家尤其是女作家(男作家还是可以写丰乳肥臀之类书名的)。
我得承认,这些个时刻,皆有恨意,从我心头,冉冉升起。
新近我出版了《池莉诗集·69》,其中有一首《爱是终身的事》。同样,好几次,我猝然遭遇集体笑:哦,这是新诗啊?哦,真是写得好哦,人老心不老啊!集体笑,我尴尬。
幸亏“爱是终身的事”这首诗,写作它,为的就是不让我自己生恨。
“人老心不老”的集体笑,显然充满了国人强烈的道德感:当人上了一定年纪,还提爱情,似乎为老不尊,合适的提法应为“两人一辈子没有红过脸”。问题在于,这种和稀泥的大白话,实难入诗。
其实爱还有很多种,爱很宽、爱很高、爱很长、爱很深、爱很轻、爱很重、爱也会很吵闹,不是冤家不聚头。爱既有性爱,也有情爱,还有关爱。爱更是一种人生哲学。
我这首诗,正是来自于太多的恨。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受欺负、被羞辱、挨批斗、同学可以肆意在我丝绸衣裳上洒墨水、可以随便用脏话骂我。我恨死了。我打掉牙往肚里咽,我好好学习勤奋工作,待我熬到出人头地那一天,我要你们好看!
然后,终于熬到那一天了,我却发现:我已经不可能回返小学,不可能现身于中学,不可能很牛逼地站在全班同学面前,光鲜地放声大笑,让他们自惭形秽。
我从小学到大学的同学,已经风流云散,从前大街经常遇到同学,有一天再也遇不到了。满城大街小巷里,都是别人的同学了。
而恨,郁积在心,从来不肯烟消云散,终成疾患。
我20多岁做过一次大手术,割出来一枚结肠肿瘤,居然已经石化,红得像玛瑙,我想那大约就是由恨生成的。
我资质鲁钝,琢磨了半辈子,才突然冒出了一句“爱是终身的事”。随后泉涌而出的一行行诗句,也就是我的个人宣言、就是我大脑与身体的山盟海誓、就是我举手投足的行为规范和约束了。于是,这才会发生我接受了责编的婉言相劝,把《有了快感你就喊》的书名改成了《云破处》。早十年我是肯定不会接受的。现在我相信好作品会被历史证明,也相信历史往往不会证明。
我相信好东西总是更精致更脆弱更容易被遗弃,坏东西总是更粗放更强大更容易被接受。连地球最终也是要毁灭的,何况个人,无论是谁,都渺小卑微如草芥。只有放弃恨,选择爱,才有可能在与他人的相处之中,获得互利模式。我希望,我能够,刀枪袭来,用天鹅绒抵挡。
不过虚弱的是,就连我此刻写着“我希望我能够”六个字,一笔一画都散发着可笑与悲凉。这是因为:现世乖蹇,做人太难,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怎么知道我的理性完全管用?
罢了!好歹我先做到了诗言志,这也算是我人生有爱的一种实际行动了。
活了半辈子,才明白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我喜欢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随着反复的阅读,开始坚信他的阐释:“生活的最终目标是生活本身。”近些年来,对于自己喜爱的思想家的阅读和思考,感觉有一盏灯,渐渐明亮在我生命的小路上。佛家有一层醒悟,叫:离暗出明。有时候我能够明确地体会到,心里头就会泛起一波一波的欢喜。
十七岁的时候,我深信我能够“解放全人类”。二十七岁的时候,有一点不相信了,但是还相信“解放全人类”至少是一个豪言壮语,是一个宏大理想,是美好的理想主义。三十五岁的时候,心里空了,找不到着落了。四十五岁左右,逐渐踏实下来,以检讨自己为主,温和地否定了“解放全人类”。清楚地知道它仅仅是一个口号。一个中国式的口号。中国式的大话。
在中国的大话年代,青春年少酷爱文学的我,用大话写作诗歌,开始了激情洋溢的文学创作,很快,社会现实枯竭了我的诗歌激情。愤世嫉俗的我便转向小说。近年来诗歌的泉眼自然复活,我便时时又得诗句。看看自己呢,还是比较害羞,觉得有一点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尽管害羞,可还是要承认,与自己十七岁的诗作一比较,现在的诗,那才是诗。
用大观念的社会历史结果来检视自己,感觉就是:自己渺小如尘屑,无力有益于家国,但是个人却在进步。为此,我也感到高兴。人的进步与年龄并不成正比,却往往相反,中年懒惰、中年堕落、中年放弃、中年油滑,实在是太容易了。人到中年,如果还没有懂事,就应该算是退步。
民间有“老小老小”这一说,即人老了就会变得像小孩子,意思是要我们学会体谅和迁就老人,因为他们会变得越来越小。我不知道以我现在的年纪是否算老,但是我自己都觉察到自己在变小,小到乐于去争取微不足道的进步。就像我的孩子,在门后的白墙上,画了自己的身高,过一段时间,再去偷偷画一画,过年比一比,哪怕长高了一点点,都是要笑起来的。中年以后,我是如此地渴望懂事。
看重与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我的目的,还真不是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或者思想家。
尽管我个人,在任何选时候,都会毫不妥协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即,一个真正的作家,必须要首先成为一个懂事者。然而,同时我也已然明白,在中国的文化和社会情形里,“真正”与“伪真正”,是无法准确衡量的,甚至也不都是可以被历史证明的。
甘地在印度,就成为了整个国家和人民的圣雄甘地,其影响力之大,震惊世界。而中国农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许行,早在战国时期就率领他的学生,穿粗布衣服,打草鞋,织草席,简单生活,提倡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呼吁人人都应该参加劳动,其行为方式与甘地的苦行何其相似,有谁记得他?即便在大学学习历史和文学,读过诸子百家,大约也就记住了儒家道家墨家阴阳家而已。
就连著名学者梁启超,对于许行的理解,也不过就是“愤世”二字。实质上,对于许行,怎么就可以这样大而化之地概括呢?革命才是愤世的,苦行则是以克己、容忍、宽厚,来修身醒世的。
中国的历史太悠久了,中国的历史也太正统了,遗漏与遗忘,误读与误解,倒成了学术上的正常了。历史记得谁?历史又可以证明什么呢?
既然明白了,既然自己做着自己命中注定的事情,哪里还要去社会上或者历史上讨一个什么“真正”与否呢?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也是中国民间的一句老话,也是民间关于现实生活的实践哲学思想,有着真正的睿智豁达。中国的哲学智慧,总是更多地体现在民间,没有哲学家,只有中药铺子的老中医,自然活泼的小和尚,深夜缝纳的老奶奶,资历深厚的樵夫,间或也有待嫁的新娘。
可喜的是,当代概念是以地球为一个村落的,我们还可以寻找到当代的许多文学作品和思想哲学,亦还是有许多智者,坚持关注人和现实,与中国民间智多星们的思想异曲同工,都是希望把纯粹理性中的美德转化成为实践理性中的善良,而非邪恶。如此,任山高水低,月落参横,潮起潮落,我也不再会有古人陶渊明的“但恨多谬误”了。
大约有十年了,我不开自己的作品讨论会,不请国内外著名人物给我作序或写书评,也不再应邀上电视做自己的专题。这些做法最初的心态,也许兼有各种的使气与愤然。到后来,特别是近五年,便都不再是使气与愤然了。因为我逐渐了解了自己。
我就是一个不善于与人群紧密相处的人。我天生就不具备兼济天下的豪情,陶然中意的只是独善其身。我是一个偏僻的乡村,连木栅栏和野玫瑰都没有的乡村,唯独拥有宁静,是那种与人世两不相争的宁静。
今年,我几乎用了大半年时间,修订我的文集。在一篇一篇小说的重新阅读之中,我发现了那么多的错误,实在令人羞愧与不安。
除了印刷过程中的校对错误之外,我自己的笔误居然多如牛毛,用字的生涩也多如牛毛,关于生活常识的错误也多如牛毛,还有思想深处的混乱导致的本文形式上的含糊不清。一想到就是这样错误百出的《池莉文集》(七卷本)至少被六十万以上的读者阅读,我便会冒一额头的冷汗,当真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感。
如此,在私心里,我觉得,评价本身能够关注和给予我——无论褒贬,都算是抬举我了。有成千上万的读者喜欢我的书,也是我的真福气了。
哪怕只是为着不辜负自己的这份福气,我也应该认真地从容地写好每一个字,视每一个字如同新生的生命,胸怀里要拥有创造者的责任感与母亲式的顽固溺爱。
不管外面的热闹是多么沸腾,不管呼朋唤友的声音是多么诱人,我的孩儿没有吃饱穿暖,没有收拾体面,我们就是不出家门。
看重与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原来还是说的我自己。
我总在守候,总想我人生的春季能够到来。春竟然是那样的种大方,清亮,顺畅,和煦和健康,无论世界上发生了多少事情,就跟没有发生一样,还是该做什么就做着什么。与世界相看越久,心里也就越是熟悉和平和,即便地球的毁灭就在眼前,也是一样的泰然。什么叫做活得体面?我以为,这就叫做活得体面。什么叫做死得髙贵?我以为,这就叫做死得高贵。
半辈子过去了,我发现自己的,却尽是不体面和不高贵。且也不多说别的了,单单是这种不体面不高贵的焦虑急促狼狈愤懑之气,已然让自己的身体遍体鳞伤。
2000年前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出毛病了。后来,我更惊讶地发现,原来不是他人伤害了我的身体,伤害者正是我自己。我们的肉体,不仅仅是细菌和病毒毁坏的,最大的致病源却还是不健康的精神。
回头看了看已经过去了的半辈子,我产生了一个最朴素的想法:我得爱自己。
我渴望懂得怎么才是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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