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血里继承了她的一切
我像极了妈妈。
骨血里继承了她的一切,不只是生命,更是性格、脾气。好的是善良、坚韧、独立,如柳枝般柔软;坏的是固执、敏感、多疑,像孩子般任性。
包括娘儿俩对文字的热爱都很相似。妈妈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中文系,最爱鲁迅的文章。故在三个女儿的名中都加了个“迅”字。她常以“史蒂儿”为笔名发文,我知后不禁笑话这个名字看似纯真。妈妈正色:“我从中学起就用这个笔名,意为英文的‘steel’——钢铁。两层意思:人生原本就是百炼成钢,不断捶打,才会更加坚硬。二是,我十岁时就开始喜欢文学和写作,无论何时,一定要珍惜你想写东西时的冲动!”
听后汗颜,妈妈于文字的初心如此。无丝毫功利,单纯地热爱,不懈地追求,一写就写了七十年。虽称不上是作家,那又怎样?如果我此后真以文字为生,便又跟妈妈一样,归途“墨”路。以文字为生,不是用文字讨生活,而是以文字为生活的美好、灵魂的依靠。
血液里的东西说不清楚,我与妈妈总纠结于爱与不爱之间。她是老师,从小,我吃她学生的醋,总觉天天补课不着家的妈妈,爱她的学生多过爱我;长大,我吃爸爸的醋,妈妈为陪她这辈子唯一的男人驻外,离开了刚上中学的我;成年,我吃姐姐的醋,我放弃一切回国并为北京的家穷尽心力,而妈妈多陪大姐住在加拿大,且独居。
现在妈妈吃我婆婆的醋。十多年来我与婆婆同住,看我身子弱,婆婆对我的疼爱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儿子。妈妈心存感激,且酸溜溜的。
2017年冬,妈妈回国办事,住在北京家中。
我出门,妈妈站在门口问:“干吗去?”
“上班呀,今天录《星光大道》。”
“能带我上班吗?”妈妈怯怯地,陪着小心。
“我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您跟着太累了。”
“能带我上班吗?”妈妈还是怯怯地,陪着小心。
我一边穿鞋,一边哄她,“我尽快回来啊——”
抬眼,与她目光相碰。我的心突然被拧了一下,生疼!那是小女孩般乞求的眼神,正如我儿时拉着衣角求她带我上班。妈妈常会哄我:“我尽快回来啊——”,然后给学生补课至深夜,我在等待与泪水中入眠。偶尔,妈妈上大课时会开恩带上我。我总坐在夜校教室的最后一排,听着听不懂的生涩古文,把小手叠成枕头,在满足与诵读声中入眠。
“能带我上班吗?”妈妈声音更小了,只是嘟起嘴,撒着娇,扭摆着身子,活生生三岁的我。
我的心瞬间化成一团棉花糖,她是我的女神,更是我的宝贝。
“只能坐在观众席上,乖乖的。”
“我保证乖乖的,使劲鼓掌!”八十岁的妈妈笑成一团棉花糖。
妈妈不乖。录像中,选手的母亲介绍育女心得。小尼眼尖,看见妈妈坐在观众席,随口介绍:“这是朱迅的妈妈。”谁料妈妈竟大步流星地登台:“我对朱迅就三个字:‘靠自己!’,温室里长不出参天树,人这一辈子唯有靠自己才能真正地自由自在!”
她是说给我的吗?还是观众的?更或自己的?我心知妈妈已经定下第二天独行的单程机票,一走又是数年。看她满头白发,我好想求她别再奔波了,但知母心性,挽留到了嘴边,变成眼泪喷出来,“妈,请体谅女儿的牵挂。在外面累了、倦了,早点回家。”
第二天,我送妈妈到机场。分开一刻,我抱住她。妈妈的头依在我的肩膀,雪白的发丝柔柔地划过我的唇。松手,她走进长长的队列里,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白发一点一点向前挪。“诶呦!”后面的手推车撞到了她的小腿,她膝盖瞬间打弯了,痛得叫出声来,又迅速挺直膝盖。她没回头看是谁的鲁莽,手仍在腰包里不停地翻着,然后掏出了一本护照,给守门人看,那人一摆手,妈妈就闪进一扇门,不见了。
我还在等,等着她消失前的回头一瞥或隔空一吻。没有,什么都没有,一次都没有。记忆中总是我送她,中学送她出国、大学送她回国、我回国后再一次次送她出国。每次我都在等她回头看我,一次也没有,什么都没有……想必她是害怕,怕回过头就有了胆怯、有了留恋、有了依赖,不能再靠自己往前迈步了。
她用背影告诉我:“靠自己。”
我用目光护送她:“有我在。”
人有善愿,天必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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