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
我喜欢薄这个词。很多词都是这样,看起来第一眼就很欢喜,觉得它是你的,与你是有些牵扯有些纠缠的。况且,薄读起来有些凉的感觉,薄凉薄凉的。我爱用薄凉这个词,用在小说中居多,女主人公,到最后,心里都变得薄凉,女人恋到凉了,无非是因为爱情。
初恋的时候,薄是羞涩的。
男孩儿女孩儿,第一次心动,第一次牵手,薄青瓷一样的初恋,怦然心动着,薄薄的心情,窗纸一样透明,那时的青涩与单纯,一生不会再有。低下头,轻轻地问,是真的,是真的么?心情如那薄薄的皮纸,透明到欢喜。
后来热恋,还是薄。
薄到怕薄了,即使爱得再厚,即使两个人有了白发,你染了我的,我染了你的,即使枕了他的胳膊入睡,还是怀疑,这是真的么?他真的有这样爱么?爱得怕薄了,怕厚了,怕失去了,怕没有了……薄薄的心情上,有看不清的一层东西,浮着,轻轻的,说不清是什么。
失恋了,问他,你如何这样薄情?
想当初,秦香莲也这样问过陈世美吗?现在想来,陈世美也有陈世美的苦,娇美的女子,况且是皇帝的女儿,还有那可以看得到的未来,总比黄脸婆秦香莲要好上百倍。其实小时候看张君秋的香莲,我曾诅咒陈世美会下地狱,可现在我不这样彻底了,至少给自己留了回旋,因为,每个人面对诱惑都会情不自禁,都会心动,只不过有的动了心而没有动身,而陈世美是动了心又动了身。
薄情的人是可以原谅的。即使他和她曾经真的爱过。
当初也真的是爱,离半分钟也好象活不下去,殉情的事情都想过,爱疯了,抹脖子上吊算什么?都是小菜,只要能和她在一起,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都情愿。
如今一个人不情愿了,势必被骂做薄情。
可是,人的天性大抵是喜新厌旧的,吃鲍鱼都能吃烦了,何况天天面对一个人?有人说要结婚就趁早,趁着都还糊涂就结了吧,都明白了,只能孤单到死了。结了婚,有了孩子,没了爱情还有亲情,亲情这个东西,是砸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东西,你拿它没办法,她是你左右手了,她是你心窝子那一跳一跳的呼与吸了,你怎么能不要她?即使精神上出轨,也要在物质上给予极大满足,所以,二奶永远和正房没有办法比。正房有亲情,二奶没有。
薄情的人,其实未必也要多坏。只是不喜欢了,感觉不在了,爱走了,爱是有的,天长地久的爱是没有的,薄就薄了,放下了,就是放下了。
因为有些爱情实在只适合回忆,比如初恋,那场景是这样的,白衬衣牛仔裤,坐在他单车后面,风吹起长发。
可是如果人到中年再玩这样的把戏,实在是情何以堪。在大街上演练坐在他单车后面,也实在是惨不忍睹,中年人,还是在奥迪车里谈情说爱更合适,什么阶段,就有什么阶段的道具。
就像薄情,开始遇上这样的主还寻死觅活,长久了,也就麻木了,有一项科研成果表明,男人是一种善变的、薄情的染色体,如果这样一想,只能一笑,然后说,薄就薄吧,既然想爱,就别怕薄,别怕被辜负!
《他生》
有毒的东西总是让人迷恋,也容易让人上瘾,瘾这个东西,最难戒。
比如迷恋上爱情。
迷恋上他的笑,他的声音,他的眉毛,他的嘴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场迷恋?《游园惊梦》第一句说得多好: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所以,忘掉一个人大概是最难的,他在心里,如影随形,是生根发芽的,是魂不散的,是让人变成一个花痴的。
但,他是他生。到底,与你无关。
你生生死死去爱,到最后才发现,你爱的,只是你一个人想象的爱情,与他无关。
可是,他却成为你心底的刺青,在你的心里青着,一青多年。
陌上花开似锦,猛虎细嗅蔷薇,所有的疼痛终于回去,你收拾一片旧山河,才蓦然发现,那青春里所有的过往,即使是疼,即使是碎,仍然美到心惊。
青春里有两个字一直闪烁着,你细看,却原来是:不悔。
我曾爱过你,灼灼容颜;我曾爱过你,四月的烟花;我曾爱过你,死生契阔……已经足够了,所有的爱情都会开到荼靡,所有的青也都会由浓转淡,谁能抵挡光阴的凉意?就像爱过的你,慢慢在记忆中黯黄下去,再回首时,只剩下手中小小的一块,打开一看,已经这样薄凉了。——没来得及,一切还没有来得及啊。
而此时,我穿着宽大的旧旧的白衬衣,赤着脚,坐在微风中的藤椅上,心情索然却又喜悦,这是我一个人的光阴,薄了厚了淡了腻了……都是我的,好光阴,坏光阴,都是我的,我跑不了。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上呈现出素色的光芒,我点了一支烟,然后让它燃起来,我知道小说《刺青》中那句话说对了:我为了我的爱情,那是一个人的爱情。
而你,是我的他生。
《听雪》
如果我有书屋,我叫它听雪庐。至少,在心里,我有一间屋子,是叫听雪庐的。听雪,关键是在这个“听”字,一下子就揪心了就动人了就安宁了。
不,不是用眼睛,那还太直接。太直接的东西,就少了委婉的意境。
如果是听,用耳朵,是用了心。用心的东西,就婀婀娜娜,就枝枝蔓蔓了。
何况,听的是雪呢。
听吧,听雪。一个人在屋子里,听到雪细细地下着。
有时大,有时小。能听到吗?能。
安静地听,它有一种空灵而清澈的寂寞之声。悄悄的,不惊扰,却也惊扰。不惊扰的是时间,惊扰的是心。
如果坐在车里,或独坐街上的长椅上。如果还是夜晚。可是听得更清,仿佛一片片带着情怀的话,落在怀中,落在心里。
是你的知己么?是你的又一个灵魂吗?
从天上飘下来,一路带着寒香,来和你听雪,超尘。
听雪,听它的孤寂与自赏。听雪,听它的曼妙与空灵。听雪,也听它的一意孤行。
有孤色的寡情,有明艳的冷丽。带着些许的诱惑——
你若一个人听,可听出天地大喜悦,也可听出独自苍茫来。
古人张岱,写下《湖心亭看雪》,你看:“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西湖之上,他在小船上,在风烟俱净的湖中,听那雪扑簌簌地下。上下都白了,他听雪,雪也在听他。
看中国古代文人画,多是听雪意境的长卷书。似乎只有雪可以散发出这种绝艳的寂寞。
雨太冲动,风太粗暴,雾太迷离。只有雪,只有雪。听起来仿佛寂然无声,然而天地大静。
两人对坐,或仅一人,在深山,在古寺。桌上有棋,有茶,窗是开着的,雪落在外面的松枝上……
因为纸泛了黄,就更有了黄昏时,一个人听雪的孤艳时光,想走都走不掉了……
人掉进旧时光里,心渐渐就安静下来了,也就老了下来。
鲁迅写《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
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
多惊艳的用法,他用了美艳二字给雪。用了处子的皮肤,用了冷雪来衬……
像先生的人,也是冷而绿。底色就是这层冷雪。他一个人住在冷屋的时候想必也是听过雪的……
断桥残雪是西湖八景中最艳凝的一个。
有一年去西湖,恰巧遇到下一场快雪。西湖还未结冰,雪落到桥上,有轻微的疼痛似的,很快就化掉了。
在断桥上发着呆,想着那个爱情传说,眉宇间都凝固成了雪的样子了。
听雪,最好是一个人听。两个都嫌多了,因为有了人气。到底这是一件没有人气的事情。
只要一个人,安静下来,天地大美,雪安静地下,心里只有雪,只有雪飘下来的声音——连天地都成了陪衬。
这种天地清明的空寂呀,是山河岁月里最艳寂的刹那。
想突然间死了也就算了, 也值了。
听雪,是听渔樵闲话,是听空寂的那一笔。听雪,也是听心,听自己和自己的一场金戈铁马的战争,忽然就归于了寂寂。
把心听出一朵莲花来,是一场与雪的私情,你知,雪知,天地都不知。
到底相亲了,有一种安静的亲。连枝枝蔓蔓都没有了,像与自己的恋人有了灵魂的交缠,胜似肌肤之亲。
但也是肌肤之亲——如若雪落到身上,有一种凉凉的疼缠绕,又有一种清凉的甜意。
说不出了,太美让人窒息,想逃。太好的太隆重的情意,无力承担。
所以,古人放了一杯清茶在面前。
它分担这窒息的压力。
分担这看似闲情实则逼仄的刹那——你听,你听。
这雪飘得急,像一场稍微迷乱的爱情,就是不顾不管了。以一种奋不顾身和焚心似火的精神翩然而来。
真的,真的。哪一种窒息的美是有准备的呢?我爱这没有准备的刹那。来吧。来吧。雪。
这世间的美意原有定数。这听雪的刹那,心里定会开出一朵清幽莲花。也寂寞,也淡薄,也黯然。但多数时候,它惊喜了一颗心。
天下大乱,不绝于耳的是雪声。
有这雪声,人的心,可以飘起来。和那雪一起,恣意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