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决》
很少纠缠于缠绵不清的东西。
比如缠扯在一起的毛线。小时候母亲让我帮她理,我总是极讨厌,然后会用剪刀剪开,然后招致痛骂。
项链很多时候会缠在一起,无法一一择开,多数时候弃之。如果是棉线的,就用剪刀——我没有耐心一条条拆开。
清决的态度从小就有。
和弟弟打架,他三四天总念叨,还告诉父母。于是打得更狠,直到他沉默。
绝非不眷恋,而是想给自己留下更清凉的心。
她说,我不愿意看到他的电话,看到他拍的电影,我愿意此生不与此人再相遇。
谁比谁清醒吗?不,是谁比谁更清决。
清决的内心,其实是更为荒凉。有的时候,愿意更清凉地发呆。寂寞从来是一个人。
她愿意,他出现的时候,像石光电闪,而消失的时候,也以同样的形式。
油画一样的记忆,定格了就好。
窗外飘着苦楝树的味道。那是一种清决的树,独自眷恋。
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
其实,诀别,有的时候,是和自己的诀别。
与他人,并无干戈。
因为,爱情带给的,从来不是得到了什么,而是一生中最绵长的回味。
或苦,或涩,或甜蜜。
也许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无论是什么,都得独自吞下去。——说到底,爱情,还是一个人的事情。
《橡皮擦》
她脑海中有一块橡皮擦。
不经意间擦去那些以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哪有什么刻骨铭心。不过是自己的自以为。
也许爱情不过是用来消磨时光的道具?——她接到旧人电话,让她来北京一起吃个饭。
她居然没有听出来他是谁。
你谁呀。她漫不经心。
他说出名字。
她淡淡哦了一声。如果他不说出名字,她居然快忘记这个人了——此间,她又此起彼伏爱过若干次。女人一旦迷恋上爱情这件事情,比迷恋任何东西还要恐怖。她只记得那些爱情的精华,只记得其中的好。糟粕,早就让橡皮擦轻轻擦去了。或许,精华也会擦去。她更愿意给自己留白。大多数的白。看上去,一片空虚。人生,也许就是一片空虚。
有部韩国电影就叫《我脑海中的橡皮擦》,写一个失忆人。人人都会失忆,不要以为自己多么痴情——有一句话说,如果遇到更好的,一定会动心。
这句话露骨,血淋淋。
橡皮擦小时候用,擦完之后,到底有痕迹。写过字的部分,露出很参差的淡淡黑。总记得那里是写过字的。
能把记忆轻轻擦去,不留痕迹吗?
如果心里有太多的不得已,给自己一块橡皮擦吧。
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擦去吧。
只留下那些自己想要的——美的,好的,凋零的,终不能忘的。
《我与它隔膜》
梁姐让我去我们住的院落里听雨。
院子是老院子,有二进门。第一道门厚极了。推开时总有一种极鬼魅的声音,吱扭,吱扭,像是晚宋,那么旧,带点儿恐怖的旧。第一天我说了一声京剧念白“官人”,显然吓了她一跳。
然后就是春雨缠绵。
阴冷的春雨。
她执意要让我听雨打芭蕉,我拒绝了。太冷了,我宁可不要这种情调。我宁可躲在被窝里。这是苏州的早春呀!乍暖还寒,最难将息。她说姑苏的诗人都是这么产生的。因为寒冷,所以,写诗取暖。我不置可否。
到底是有情调的冷。
虽然我没有去听雨打芭蕉,但我分明感觉到一种芭蕉的疏离之感。那几束高大的芭蕉看上去有些怅然。我与它隔膜。世界因为这样的时刻不断提醒着安静的美好。
《锦上花》
她说,“如果我有爱情,我就是锦上添花;如果没有,我也是一块锦。”
她有钱,过着优雅的生活。裙子只穿法国牌子,开着路虎,自然透出一份难得的华美气质。
却形单影只。
没有爱情的女子,再是一块怎样的锦,再如何华丽,摸上去,亦是冰凉的。
所有华美的意象,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种体谅。能如何呢?浩淼的时间里,如何取暖是多么重要的事情。锦,是多么容易碎的东西。
织锦岁月,一段段。能织几段情?哪段情是刻骨铭心生死相随的?
细草蘩花,都会记得这些锦上的路线、绵密、景观、气息吧?如果只是自己的一块锦,再如何的华丽,怕也是心里薄冰三寸。
如何绣上那一朵属于自己的花?
那小小的私秘的花……绣于自己的心上。也许不要太久,也许不要太美。只要惊鸿一瞥,就够了。
爱情,什么时候都是锦上花。
不要等,不要等——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呀。让我们最美的华年里相遇相爱吧。沈从文说:在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好的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有老诗人说,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所有访谈,这句最让人慨叹。
婉如清扬的日子,找个好人相爱吧。
这样想的时候,春天似空谷幽兰,发出一声最美的叹息。
《羞耻》
爱上一个人,大概就不再有羞耻心了。
说一些犯贱的话,做一些犯傻的事情,从不知羞耻。哭着求他,和他撒娇。
没有底线。
爱一个人,没有了底线。张爱玲说,她把头低到尘埃中。尘埃中算低吗?更低的爱情是彻底没有了自己。从对方的身上,寻求自己的影子。
总会爱上一个和自己某些方面是契合的人。
低三下四地问他:你爱我吗?你会永远爱我吗?你会吗?你会不会?
不觉得低贱。
低下头,是桃花脸。抬起来,粉面相映。
自尊与尊严全然抛弃,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一任群芳妒的放肆,一切都溃不成军了。
是自己的败将。当然是败了,一败再败——宁愿当他的奴隶,让他鞭来杖去。
没有羞耻,亦不怕羞耻,像盛开的那些白玉兰,开到向天,根本不顾身后事。
爱一个人,终于臣服。重复着那些话语,或者亲吻,而且愿意重复一辈子。说一些犯贱的话,自己后来想起都会脸红。
不知羞耻。
后来终于明白,爱情是一件最无耻的事情,像早春,开始还羞涩的花,到最后,终于放荡起来,简直不管不顾,简直不要脸。每一朵玉兰都要死命往放荡里开,直至把自己一点儿一点儿地开碎。
不要脸,也要趁早。
晚了,就过去这一个春天了。
何况,有的时候,爱情就是一种信仰,一种宗教。
当你贪婪享受一个人无耻的时候,一定是爱得最深的时候了——因为,他已然放弃了自尊与骄傲。
“我比你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