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颜恶色的爱
外面雷鳴闪电,下着倾盆大雨,雨幕像白色的围墙将世界隔断。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诊室里,享受难得的悠闲。
礼拜天的下午,只有心内科坚持开诊,但医生只有一位。平常天气,其他科的病人也会挂心内科的号看病,多是感冒发烧的呼吸道病人和吃坏了肚子的消化科病人,需要简单处理,一个医生单打独斗是很忙的。今天的大雨,把病人都留在了家里,我可以站起来看看风景。
听见脚步声,想是病人来了,这样的雨天,应该是病痛难忍才到医院来的。
一个年轻姑娘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进来,两人都淋得湿漉漉的,男人明显喘气难受,趴在桌上,我的问题都没力气答。姑娘代诉:二月前父亲得了急性心肌梗死,在我们医院治疗,做了冠脉造影,没有放支架,这两天喘气了。我要出院小结和随访手册,丢了;我问吃的什么药,答:不知道,吃完了也没买;我问为什么没有放支架,答:因为放不了;要搭桥吗?答:有糖尿病,放了也没用。
姑娘说得随随便便,全不上心。我看一眼她,只二十多岁,叹口气,耐心跟她说:“你父亲的病很重,你应该多关心他,他的药完了,你要惦记帮他买,药可断不得,他这样的身体怎么自己来买药呢?”姑娘打断我:“他都有力气去打麻将。”父亲小声反驳:“只打过一次嘛。”明显底气不足。姑娘气呼呼的:“那你又不听,还抽烟呢。”“我得了病不是就戒了吗?”“早听我劝把烟戒了,根本不会得病。还乱吃,什么忌口吃什么。”“医生没有说不能吃龙虾……”两人你来我往,父亲急切地辩解着,姑娘讲着气得眼角泛着泪光。
我趁这工夫打开病历系统,调出他的住院病历:原来是冠脉造影三支病变,要他放支架的,可他自己断交了医保,拿不出几万块钱的费用,只好药物治疗。如果坚持用药应该维持得住,可惜他把药也断了。
我打断他俩,给他做了体检,是心衰发作。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医生,你再给我开点住院时吃的药,还蛮管用的。”
我叹口气,跟姑娘说:“他现在吃的药不贵,一个月最多两百块,你一定督促他坚持吃,才能避免病情加重,那可要花大价钱的。”姑娘辩解:“我出差前问他,说药够吃,不用买,谁知道他吃完了。我今天回来他就这样了。”原来不是不管父亲的孩子,我心里一安慰。
姑娘接着问我:“医生你说,他能不能坚持半年?我才帮他把医保补交,要半年后启动,那时就可以做支架手术了。现在实在是经济困难。”我点点头,没有医保、农合,大部分人看病还是贵的,所以医生常劝病人,什么都可以不买,医疗保险一定要买。
看他喘得难受,我犹豫着劝他住院,安慰他只做最必需的检查,心内科用药是很便宜的,只三天左右,先控制住病情再回家吃药。他摆手说没钱,姑娘没好气地说:“你又来了,钱有命贵啊?医生你莫管他,谢谢你开住院证。”父亲还在努力拒绝:“我拖累你,二十好几还没嫁掉,算了。”姑娘恨恨道:“不让人照顾自己父母的,天打五雷轰,这种男的,不要也罢。”
父母子女之间的爱,最容易是恶颜恶色的。但恶颜恶色,也是爱呀!
蒙娜丽莎的微笑
科室要搬家了,清出来一些老旧的东西。有眼尖的护士从杂物底下抽出一沓旧照片,大家轮番传阅着,连连惊呼,感叹着岁月的流逝。有些面孔已经很陌生,有些至今还并肩工作在一起,只是都老了。有小医生叫道:“哇,看胡老师,年轻时好漂亮啊,像蒙娜丽莎。”边说边把照片递给我。到了这个年纪,我才可以自赏加自嘲地承认:“是啊,想当年,我除了矮一点,胖一点,还是挺好看的嘛。”
低头看手中的照片,真是像蒙娜丽莎一样,微微侧坐着,双手叠放在腿上,脸上带着腼腆而羞涩的微笑。我良久打量当年的自己,忍不住想起当年拍照的那个人。
他那时四十岁出头,是美术学院的教授,画油画的,单身。他得了严重的心肌梗死,虽经本地最大医院的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心脏形成了室壁瘤,随时有破裂的可能。医院劝他到北京做手术,但风险大,有下不了手术台的可能。他毅然拒绝了,理由是趁自己还活着,把想画的画完成就值了。因为反复发作心衰,所以他经常来我们医院住院,每次好点了就回去。
那时我上班才一两年,每天没心没肺地高兴着,最喜欢对病人说的一句话就是:“没事,过两天就好了。”跟着主任查房的时候,常常主任在前面走了,病人还要拉着我再讲几句。
可每次看见他费力呼吸的样子,我就笑不起来,正是年富力强年纪的他,又那么有才华,生命却在离他远去。他反而安慰我:“没事,习惯了,过两天就好了。”——和我的口头禅一模一样。
稍微好点,他在病床上画素描,科室的医生护士都画过了,却没有我。我有次大大咧咧地说:“干吗不给我画?嫌我丑?”他倒一本正经地说:“你很美,你有圣母玛利亚的慈悲,有蒙娜丽莎的微笑,我不能随便画,我要给你画一张最美的画像。”我脸红了,从小到大,没人夸我长得好看。
隔天,要集体照制服照,就在办公室。他那天精神挺好,主动说给大家照。到底是美院教授啊,医生护士们叽叽喳喳,都要他照得好看些。我磨叽到最后,心里还想着头一天的对话,什么都不好意思说,就按他说的摆了姿势,照了。那时还是胶卷时代,从照到洗需要好几天,照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
当天傍晚,他发病了,主任带着医生们全力抢救,仍然留不住他。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只用纸不断去擦他脸上的汗。他盯着我,挤出一个微笑,小声说:“蒙娜丽莎,别哭。”他就这样去了。
后来,他给我照的像一直挂在科室墙上,带着蒙娜丽莎的微笑。我走过来走过去,不管多辛苦,努力保持我的微笑,想他会看见。
再后来,科室装修,照片统统不见了,没想到过这么多年,我又看见我当年蒙娜丽莎的微笑。小护士们问我:“胡医生,你怎么了?”我笑笑答:“没事儿,灰呛着了。”原来我在哭,我自己都不知道。
病人:你们就为了想赚钱,才吓我们
一些人完全不相信医生,觉得自己好好的,啥感觉都没有,怎么会有病。
民间对疾病总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说法,尤其是慢性病,难于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便有众多的偏方、食疗方法。
首当其冲是糖尿病。每当有人听说自己确诊糖尿病,第一反应大多是:“我不打胰岛素,人家说打胰岛素有依赖性,打了就停不了,我一定要吃药。”
医生哭笑不得:“吃饭还有依赖性呢。一顿不吃可以,你三顿不吃、三天不吃试试?饿不饿?不是一个道理?不是不能停,只是停药血糖会升高而已。”
有些人听劝,有些人不听。
对于糖尿病人的饮食,就更是五花八门了,有吃南瓜的,有吃木耳的,有吃苦瓜的,坚信吃出来的病也可以吃回去,就是不吃药。
你问:“血糖这么高,吃什么了?”
大多数糖尿病患者会说:“我没吃什么啊,可清淡了,基本不吃肉。”——没叫不吃肉啊。
当你问:“一斤油可以吃多久?”
病人就迟疑了,承认:“油是吃得有点多,没油炒青菜不好吃啊。”
至于运动,认为自己做得好的也不过在小区散个步,甩甩胳膊,做做家务。还有很多上班族,每天开车来往,屁股一坐下去就不挪窝,更别提一天八千步。
所以医生每天最重要的事,不是调整治疗方案,而是扒着病人的饭碗看都吃些什么,多了、少了、合理、不合理;回答病人对各式各样食物的疑问,××能吃吗?看到病人躺着,就去拍打:“别睡着,起来,走廊上走一百个来回。”像盯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病人一天听一天不听的。
有时医生也讲疲了,心里叹气,想:“难怪鲁迅先生说拯救一个人的心灵远比拯救一个人的肉体重要。”
更有完全不相信医生的人,觉得自己好好的,啥感觉都没有,怎么会有病,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那是早十年前的事了。他逃学,天天上网,一天突然昏倒在网吧里,老板把他送到医院,一查手指血糖就是HIGH,超出仪器能监测的范围了。抽血结果证实是糖尿病高渗昏迷。
马上抢救,人很快就清醒了。同学通知了家长。他老子来了。交代病情,老子大手一挥:“没得事,我家没这毛病。他那是熬夜熬坏了的,补个瞌睡就好。”坚决要求出院,怎么劝也不行。
当晚他老子又把他背来了——再次昏迷。
鬼门关上走两遭了,总得配合治疗了吧?哪知道老子儿子一个口径:“能吃能睡,年轻人,能有什么病!”医生越劝他们越摇头,最后吊起眼睛说:“你们就为了想赚钱,才吓我们。”
这真是,百口莫辩。
第三天一大早,老子又背着儿子来了,可是人已经没有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