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养不良的胖子
我们一家都是读书人，各自关注不同的领域，每次团聚，天南海北地闲聊，可以聊出很多精彩。可一提到医疗保健话题，我便经常被他们噎得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感叹：“你们这群医盲。”
我的妈妈和姐妹们都有腰腿痛的毛病，总是约着去看推拿理疗师，请私人中医师开中药（很贵的，一服药都是几千块），做针刺放血治疗，买各种各样昂贵的理疗仪器回家。有一次妈妈受凉腰痛得厉害，卧床不起，我担心，问她拍片的情况，答案让我大吃一惊：居然她就从来没有去正规医院看过病，没有拍过一张片子。我简直不敢相信，什么？治疗了这么久的腰腿痛，连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我妈妈还振振有词：“去医院有什么用，那谁谁谁在医院花了那么多钱拍片子，还做核磁，结果呢？还不是天天腿痛。医生啊，就会让做各种检查，开止痛药，也治不好。”我都无语了。索性让她们自己七折腾八折腾，平时注意保暖锻炼，维持得还不错。
另一个就是对待感冒咳嗽的态度。我自认还是个好医生，不滥给病人开吊针开抗生素，普通感冒发热多通常嘱咐对症处理，多休息。可我的家人做得更绝对，已经咳浓痰带血丝了，高烧、胸痛，还在家里煮梨子冰糖，刮痧、物理降温倒也不辞辛苦，毛巾换了一条又一条，同时拼命喝水，美其名曰“排毒”，好像喝水能治百病似的。都咳得要死要活了，手一直捂在胸口上，一副东施效颦的模样，等我连吼带吓弄到医院，请同学帮我看看，一拍片，大片肺部感染，我的同学批评我对家人太马虎大意，我有苦说不出，我有千条妙计，也要他们听我的呀。
在他们眼中，我就是庸医的代表，随他们得了什么病我都要他们去医院做检查，他们常常诧异地问我：“你不就是医生吗？”我一个心内的医生难道还能治到妇科、骨科或者皮肤科吗？他们问我的病都稀奇古怪，我全不懂，我懂的病他们都不得（万幸）——懂也不敢自己看，老怕是大毛病，是所谓关心则乱吧。
我的姐妹都是微胖界美女，体重、体形、减肥必定是常常挂嘴边。我主张好吃的就吃，不好吃的就减肥，动动最健康。每当我捧着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大快朵颐时，她们就惊呼：“还吃肉？还吃面？难怪这么胖。”她们倒也以身作则，尤其我的姐姐，基本不吃主食，不吃猪肉，自称看见猪肉就有心理障碍。我总反驳她：“你啥也不吃咋也不见瘦啊？因为你吃的不合理，你吃一碗油汪汪的青菜，比我吃肉还不营养呢。”
果然，一次她单位体检，她打电话给我，心情沉重，说结果不好。吓得我飞奔回家，一看，唉，就是所有的蛋白质、脂肪指标都略低于正常而已，吓我！
她盯着我，等我宣判，我看看她那体态，忍不住觉得好笑，把报告单朝她一丢，说：“这个时代！居然！你啊，就是个营养不良的胖子。
生死时不速
早上快要交班的时候，窗外传来持续而喧嚣的警笛声，大家议论纷纷：“不会这么多急救患者同时到医院吧。”从窗口望去，是一长龙的救火车，气势汹汹，却被上班族的车辆挡住去路，停在马路上动弹不得。
不久，传来消息，是附近开发区公路发生交通事故，有人员伤亡，要医护工作者待命，做好抢救准备。很快，由远而近再次传来警笛声，这次是救护车，直奔我们医院而来。
大家都松了口气。突然，电话响了，急诊科通知心内科紧急会诊，医生们惊呼：“怎么，真有吓得心肌梗死的人吗？”
急诊科的事从来都是战斗，我直奔电梯，总算电梯给力，没有耽搁等候的时间，两分钟不到我已经到了急诊抢救室。
还真是从事故现场拉来的，不过不是因为事故受伤。是个六十五岁的男子，晨练后突然胸闷、头昏、全身大汗，倒在地上。家属拨打120，刚好一起送来。到急诊科时患者全身湿冷，是休克血压。
心内科医生的直觉，一定是心脏事件。紧急安排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情况不妙，是非常凶险的主动脉夹层。需要立即转到有手术条件的医院行急诊手术治疗，才有可能救命。
跟家属交代病情，家属恳请我陪同前往。请示了医务科后，我一同上了120急救车。
这是我头一遭送急救患者，心知多耽误一秒,患者存活的可能性就减少一点，叮嘱120司机打响警报，尽量快开。师傅淡淡回我:“你看路上的车,不抢我们的道就算不错了，没有车会让路的。”“不能联系交通大队配合急救中心吗？”我心急火燎。“早上那么多救护车，你看见有车让吗？我们跟着去抢救病人，都堵在路上。”师傅还是淡淡地说：“习惯就好了。”
我心有不甘：“这可是条人命啊，本来有可能救活的。”120的医护忙着处理病人，都不搭理我。
十分钟的路程，开了三十分钟，总算安全把病人送到。手术医院的医生事先联系，已经做好手术准备，当即把病人送进了手术室。
回程路上，我看着满街麻木的车辆，感叹道：“应该制定法律，所有车辆不避让急救车的，一律判刑；所有学习驾照人员必须跟120急救车至少一天，懂得珍惜生命，才能当合格的司机。”
所有人依旧不搭理我。
想成为一棵树的男人
常常有老人临终前，子孙为难地找我，要我给个老人去的明确时间点。我接口，要赶在断气前回家，让老人在自己的床上离世，要不成了孤魂野鬼。子孙惊讶地点头，医生你也信这个？
有老人实岁七十三岁或八十四岁，我也随和地认同他们七十四岁或八十五岁，免得应了老话，阎王不叫自己去，骗骗阎王爷应该没关系吧。
当医生久了，慢慢知道了许多民间习俗。清明节自然要上山拜拜，七月半鬼门开，也跟大家一样，拿粉笔在地上画个圈，烧点纸钱，寄托哀思。你问我到底有没有鬼神？我不是出家人，我也不乱打诳语，我不说有没有，只说敬鬼神而远之。
有人跟我探讨生死阴阳，我但笑不语。
讲件事。
有个男人，一生在山上种树，闲暇时也在树下待着，抽抽烟，喝点小酒，不爱跟人说话，连家人也话少。眼看活了七十岁，这天早上种树时突然心前区疼痛，从来没有过的疼痛，男人有种要死掉的感觉。男人年纪大了，自己想着去也够本了，可心里觉得有什么事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一时又没想起来了着急，可不能这样走，唤家人送到了医院。
是急性心肌梗死，医生急诊进行了冠脉造影，男人血管情况不好，在术中病情也不太稳定，血栓抽吸后就下了台，收到监护病房。
那天我值夜班，带着小医生夜查房，巡视监护病房，挨个病人看。男人平躺着，倒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各项监测指标也大致正常。我暗松口气，叮嘱小医生记得晚点给他复查心电图。转身看下一个病人时，警报器响了。扭头看男人，已经开始抽搐了，还有临终前的叹气样呼吸，监护提示室颤。小医生机灵，一个箭步冲过去，跪在床上，开始心肺复苏。护士有经验，除颤器、抢救车瞬间推到床头，边电话通知家属到医院，万一见不到最后一面可麻烦。万幸，电复律三次后，男人的心律恢复，有脉搏、血压，再过会儿，男人醒了。
男人环顾围着他的我们三个，慢慢说道：“刚才我做梦，梦见我死了，成了一棵树，然后你们把我救活了。”口气平淡，像在讲件稀松平常的事。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刚才他的一只脚确实已经踏进坟墓。
他接着说：“我早上疼得本来以为就是要死了，可我有话要跟家人讲，还不能死。但我没想起来要讲什么。刚才做梦，我突然想起来要说什么了，幸亏你们把我拉回来了。医生你跟我家人讲，我死了，不要立碑，把我埋在树下，这样我就可以长成一棵树。”
我看男人讲得一本正经，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搪塞道：“话我一定带到，总有一天你会成一棵树，这是以后的事。现在先好好休息，待会儿你家人就来了。”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闭上眼不再言语。
家人到了，男人果然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又对家人说了一遍，待老伴孩子都点了头才作罢。
出了门，家人问我：“医生，他是不是灵魂出窍了？”
我哑然失笑。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既然男人一辈子都在种树，想来他也理解树木的感受，不管怎样，满足他的愿望，将来把他埋在树下，也许他来生真的长成一棵树，可以活得很久很久呢。
不管前世今生，能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都好。
(2024-09-03 20: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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