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者的回忆
有一位盲人告诉我,他是在四岁时因病失明的。
“可惜那时你才四岁,什么也记不得。”我说。
“不!我记得非常清楚。父母的笑、花朵的红、树叶的绿、阳光的金黄,直到如今还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脑海。每当我消沉的时候,就会想:比其他盲人,我不是还幸运得多吗?他们大部分从来就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我却拥有那么美好的回忆。虽然短暂,已经足够我享用了。”
这位盲人只看过四年,便记得那么多,且知道珍视。我们看这个世界十四年或四十年,又获得了多少?咀嚼了几许?满足了几分?
唉!人总是有得愈多,愈不知把握;见得愈多,忘得愈多;愈富有,愈不知足啊!
美感距离
某年冬天,跟几个朋友去赏梅花。只见傲霜冬枝劲挺,盈盈玉蕊如裁。有人高兴地吟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有人唱着:“冰容玉艳腻琼枝,寒梅先报东君信。”
这时突然有人道:“残梅最宜熬粥吃,落叶仍好当香烧,咱们摘点回去下酒吧!据说梅花可以做‘暗香汤’,风味绝佳呢!”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桂花汤圆、茉莉香片、玫瑰月饼,一切与花有关的食物全出笼了,把原有赏梅的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艺术的欣赏是需要距离的,与实用的想法相差愈远,愈能得到纯粹的美感。所以看到麻雀的图画,我们会觉得生动美丽。但是见到真的麻雀,却可能想去抓几只烤来吃。这是因为画不能吃,而与我们距离较远的缘故。
由于我们总爱以实用的眼光看面前的事物,真不知错失多少美。如果能“保持距离”,屋后那畦菜圃,笼中那些鸡鸭,就都变得美了。
先后、缓急、轻重
某人晚上家里突然停电,他只记得火柴放在什么地方,却忘记了蜡烛的位置,他心想虽然火柴伸手就可以拿到,但是没有蜡烛也无用,所以不先找火柴,而到处摸索蜡烛,结果在黑暗中摔一大跤,进了医院。
有位电视记者准备报新闻,当他整好新闻稿,发现播出的时间已经到了,于是以赛跑的速度冲进五十米外的播报室,虽然他及时赶到,却因为上气不接下气,等了许久才能开始播报。
有一位主妇炒菜时油锅起火了,她赶紧跑到邻居家打电话给消防大队。结果本来自己就能扑灭的小火,却因为这一耽搁,变成大的火灾。
以上这三者的做法,似乎都没什么大错,但是如果第一个人能先找火柴照亮,再找蜡烛,不是方便得多吗?那位记者如果能走而不跑,虽然或许会慢几秒钟,却能一到就开始播报,不是更省时吗?那位主妇如果能先尽力扑救,火灾不是根本就不会发生了吗?
我们做任何事,都得认清先后、缓急和轻重啊!
永恒地存在
叶子绿了,又黄了;花开了,又落了。看到那许多枯叶残花,依依不舍地告别枝头,叹息一声而归于尘土,你会不会想“这去的都不再来了”?
但是春去春回,花落花开,光秃的枝条又将抽出耀眼的新绿,寂寥的小径又将铺上如锦的繁花,往日的失去又都恢复了,看到这些,你还会感觉世界少了什么吗?
正因为残花落叶的归根,才能滋润为沃壤,含蓄为力量;正因为它们的凋零萧索,才会有第二年春天的灿烂;正因为老一辈安排之后的退隐,才会有新一代秩序的登场。在那千千万万的新芽上,在那如焰如火的蓓蕾上,在那些孩子的笑脸上,不正写着逝者的名字吗?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为葬花而落泪,为扫叶而伤情,感时光之消逝,叹年华之老去呢?没有旧的走,如何有新的来?生原是走向死,死原为推动生。在这万古不变、轮转不止、消长更替的宇宙中,我们不会无限地生,却能永恒地“存在”啊!
有用的苍蝇
某年春天我到台弯南投的福寿山农场参观。因为正逢桃梨开花的季节,农场内仿佛织起了一大片粉红的锦缎。可惜的是,在这优美的环境当中,不知从哪儿飞来许多苍蝇,使我赏花的心情大受影响。
“在这高山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苍蝇呢?”我对农场主抱怨。
没想到他笑了笑:“这些苍蝇都是我们花钱从山下运来的。”
“为什么自找麻烦呢?”我说。
“因为它们能够帮助传播花粉,使水果丰收。”农场主笑道,“所以现在看起来,它们虽然是一种小困扰,但对将来而言,却是一项大帮助。”
终止与转化
徐志摩在《歌》这首诗中有一段:
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需浓荫的柏树……
当我在国外把以上的诗句翻译给一位朋友听的时候,她说:“如果我死了,我倒希望坟上能种几棵树。”
“为什么?”我问,“就算种几万棵树,你也没感觉了啊!”
“对!可是我的身体会化为养分、滋润土壤,使那些树长得繁茂高大,供人们乘凉、取材。这样,我的生命不是又能化为另一种形态,并继续贡献世界了吗?”她的这段话真是太有意义了,使我想起一位长辈临终时说的——
“死亡不是终止,而是转化。”
小刺
吃鱼的时候,小刺要比大刺麻烦,因为大刺容易发现,小刺必须下很大的功夫才能清除。
做人,小毛病要比大毛病难于改正,因为大的差错,很容易见到,小缺点却必须格外留意才会发现。
虽然有小刺的鱼,经常肉都特别细腻而鲜美,但是许多人就因为怕小刺,而不愿吃那种鱼。
虽然脾气怪异、不矜细行的人,常有特殊的才华,但是许多主管就因为讨厌小毛病,而不愿用那些人才。
生之旅
当我小的时候,每次班上要郊游,总会兴奋得不得了,尤其远足的前一天晚上,更是拉着大人为我准备。其实不用我操心,父母就会把需要的东西装进旅行袋,并且催我早早上床。
第二天,带着父母的叮咛、满怀的欣喜和对目标的憧憬,背着水壶和内容充实的旅行袋踏上行程。通常刚出发时大家最兴奋,在车上尽情地歌唱,但是下车之后往往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就没那么轻松了,背上的行囊似乎也愈变愈重。记得那时我曾经对老师抱怨:“为什么这么远,还没到哇?”
“这才叫远足啊!而且走得愈远,风景愈好。”老师说。
终于到达目的地,有一种好轻松的感觉,但是看看周遭的风景,大家似乎又觉得不如当初想象得美。直到这个在溪里抓到只小虾,那个在山后发现了大洞,才渐渐觉得有玩不尽的地方。可是也就在这兴致正浓的时候,老师吹哨子,又得回家了。
人生的旅途不也如此吗?
童年时,我们在父母的呵护下成长,他们为我们安排一切,我们只要满怀着梦想,憧憬着明天就可以了。
但是当我们逐渐长大,就不得不离开父母的身边,带着双亲的殷切希望,与少年的理想闯天下。我们要读摞起来比自己高出许多倍的书,走长远而坎坷的路,度不曾经历的寂寞的夜,受难以忍耐的寒冷与煎熬,世界似乎愈来愈不及我们童年想象得美好。尽管师长总对我们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但成功是那样遥远而艰苦,我们多么想重温童年的美梦啊!
然后,我们或许闯出了一点事业,一点不尽如人意的事业。虽然再没有人逼我们念不想念的书,走懒得走的路,我们却得去找自己需要的书,开创属于自己的路。最可怜的是当我们发现这个世界如此美好,渐渐能实现童年的美梦时,却暮色已浓,年已垂老,不得不告别人世了。
朋友!趁着时间还早,让我们扫尽荆棘,把路踏得更平吧!
让我们捡起纸屑果皮,把风景区维持得更美吧!
让我们设更多的路标,使得不再有迷途的孩子吧!
尽管我们终将离去,但这里还会有无数的游客来;我们如此做,他们才不致失望,我们也才不辜负自己的“生之旅”啊!
退休与转进
常听朋友说:“某人在退休之后,因为无所事事、志气消沉,而身体大不如前……”
我想,那些人都是受了“退休”这个词的害,因为“退休”从字面的解释为“退职”“退隐”“休息”“休止”,可以说完全都是消极的意味,毫无进取的成分,使许多人一想到退休,就很自然地衰老、停顿了。
其实人生真有退休吗?
如果有,那必是死亡。因为只要我们活着,就不可能“退”而且“休”。我们可以没有公司的职务,但不能丢下人生的职责;我们可以没有固定的工作,但服务社会仍然是我们的工作。持家、教学、读书、运动、习画、种花、养鸟和各种社会服务,我们能做的事真是太多了,怎能因为公务上的所谓“退休”,就真正退而休了呢?
所以人生无退休,“退休”只是“另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