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只读过半年多村塾,二十七岁才以《唐诗三百首》为课本学诗。三十二岁与朋友组织“龙山诗社”,在画工之余,参与雅集唱和。总的说,这个时候他的诗带有较强的摹仿痕迹,更多出自对古人相应情调的摹写,对于语言的把握亦然。
一八九九年十月十八日,齐白石拜王湘绮为师,并奉上自己作的诗文请老师看。
一九〇四年,白石随王湘绮游南昌,湘绮令诸弟子联句,大家都联不上。白石感到惭愧,回家后把室名“借山吟馆”的“吟”字删掉,决心要“多读点书,打好根基”。但这个愿望直到远游之后,即一九一一至一九一六年在乡间幽居时期才得以实现。大约七八年中,他闭门索居,“天天读些古文诗词,想从根底方面,用点苦功。有时和旧日诗友,分韵斗诗,刻烛联吟,往往一字未妥,删改再三,不敢苟且”。至一九一七年,他避难北京,将所存二本诗稿送请樊樊山删定,樊樊山赠他一诗一序。但这些诗十年后(一九二八,才得以影印,这就是《借山吟馆诗草》。
从《借山吟馆诗草》收入的作品可知,它们写安居茹家冲的生活,包括农事、会友、写景、写人、酬答、题画等等,意态安详、闲适而自足,完全没有“南宋前明遗老”诗的忧愤感时之慨。典型的诗是这样的:
筠篮沾露挑新笋,炉火和烟煮苦茶。
肯共主人风味薄,诸君小住看梨花。
——《小园客至》
野雀山狸惯一家,扰人鸡犬觉声哗。
半春俗客亦无到,昨夜东风开李花。
——《花朝后四日小园看果木》
前村雨过稻粱齐,送老相亲只杖黎。
背岭出游当岭返,宅居不惯辨东西。
——《雨后闲行》
齐白石此时期的诗,超越了摹仿,进入了自由抒写的阶段。
一九一七年,齐白石避乱移居北京。到一九三三年春,自编了八卷本《白石诗草》(原题《白石诗草二集》)。所收入者,基本是这十六年间的诗。用语多“白话”,情感“多愁”,正是这几年白石诗歌的两大特色。
一九三三年,白石在致张次溪的信中,曾对自己中年和老年诗做了一个比较:“中年作,句颇安逸。今将刊者,十六年来之作也,伤老多忧。”“伤老多忧”四字,概括这些诗至为恰当。诗中也描写了初到北京时的生活与心境。
大叶粗枝亦写生,老年一笔费经营。
人谁替我担竿卖,高卧京师听雨声。
——这是说在北京卖画的艰难。
芦荻萧萧断角哀,京华苦望家书来。
一朝望得家书到,手把并刀怕剪开。
——这是写思念家人又担忧家人的心情。
禅榻谈经佛火昏,客中无物不消魂。
法源寺里钟声断,落叶如山昼掩门。
——这是写居住僧寺时的困顿和寂寞。
槐堂六月爽如秋,四壁嘉陵可卧游。
尘世几能逢此地,出京焉得不回头。
——这是说他和陈师曾在艺术上的相知与友谊。
大约一九二四年后,白石在北京的生活逐渐稳定,画名也逐渐大起来。仍有伤感乱离的诗作,如一九二四年的《枕上》:
卧听邻窗半夜鸡,入春离思太凄迷。
浮萍飘荡根何着,鬼道揶揄手敢携。
南地不容乌鸦哺,北地亦有杜鹃啼。
飞魂更怯还乡梦,绕屋愁云旧种梨。
虽然居京已经八年,齐白石仍然觉得自己是无根的浮萍。湖南有父母妻儿,北京又添了两个孩子(良迟、良已先后诞生),两头牵挂,难免有“凄迷”之叹。
齐白石的题画诗都是有感而发,或直陈心曲,或借题发挥,或联类喻比,表达出彼时彼地的处境、心曲,以及对人生、艺术和画史的看法。即便不很讲究修辞、韵脚或平仄,也多有生活气息、率真感情或妙想奇思,在二十世纪的题画诗中独树一帜。试举例:
乱涂几丛树,远望得神理。
漫道无人知,老夫且自喜。
——题山水
咫尺天涯几笔涂,一挥便了忘工粗。
荒山冷雨何人买,寄与东京士大夫。
——题山水
十年种树成林易,画树成林一辈难。
直到发亡瞳欲瞎,赏心谁看雨馀山。
——题雨后山村图
未工拈箸先拈笔,老手何时始值钱。
颓管有灵非学力,忽然花草忽山川。
——题山水杂以花草
有色青松无恙风,太平山水在胸中。
鬼神使之非人力,他日何人识此翁。
——题山水
雪冷冰残肌骨凉,金农罗聘逊金阳。
竹篱茅舍心如铁,百里无闻可断肠。
——题友人画梅册子
清平自负懒头陀,十六年前丑不讹。
惭愧微名动天下,感恩还在绿林多。
余年五十四,画名不出长沙。因丁巳乡乱,余避匪居京华,始得中外皆知。
——题十六年前自作之画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齐白石的大写意画风受到北京一些画人的贬斥,被尊为北京画坛“广大教主”的金城(拱北)提倡宋代工致画风,但也尊重齐白石的追求,二人互有赠画和赠诗。白石诗云:
黄花翠竹影交枝,风急霜严要护持。
各有本心忘不得,年年相重岁寒时。
——题金拱北所赠菊竹画幅
这首题诗,以金城所画“黄花翠竹影交枝”的形象比喻不同画人和绘画各有“本心”,又共生共存,应该相互“护持”,成为“岁寒”之友,而不要“风急严霜”,彼此侵袭。这种曲折而又善意的隐喻,显示出齐白石的智慧。
槐堂风雨一相违,君在欢愉变是非。
(师曾在日,文酒诗画之交游,此时已分为两党)
此后更谁强夺扇,不劳求画画将归。
——题陈师曾为余画扇
陈师曾逝世于一九二三年,金城逝世于一九二六年。二位北京画坛的领袖人物去后,“中国画学研究会”分裂出“湖社”,金、陈弟子成为“两党”,一度如同水火。白石怀念友人的这首小诗,直接抒发了对北京画坛势力之争的遗憾与失望。
听得敲门便快开,纵非担水即煤来。
九年胜念阿弥陀,未入青山活砍柴。
——应门
青门经岁不常开,小院无人长绿苔。
蝼蚁不知欺寂寞,也拖花瓣过墙来。
——小院静坐
前一首写应门——不是迎接客人,而是迎接送水送煤的工人。他来到北京后,对城市生存感到一种满足,也生动地写出他二十年代中期已经相对安定的生活与心境。
后一首写小院的寂静。白石老人说,作画乃“寂寞之道”。居京四十年,除了到北京艺专上课,就是终日关门作画刻印。如他自己描述的“铁栅三间屋,笔如农器忙”。笔如农器忙的劳作和寂寞的小院静坐,透露着晚年齐白石杰出艺术创作的奥秘。
参差落木过西风,菊到开时万卉空。
雪正欲寒霜又冷,同侪只剩老来红。
——菊·老来红
欲工变化岂天功,满院青青百草同。
始到残秋方出色,众中分出老来红。
——老来红
这是以菊花和老来红自喻。齐白石年近六十时实行“衰年变法”,经过十年探索,终于大器晚成。对此,他是很骄傲的。这二首诗写于二十年代中期,表明此时他的变法已获得很大成功。
这时期的题画诗,寄情,言志,喻理,有时联及他的生活经验、个人与家庭遭遇,是我们读懂、理解白石老人的一条重要途径。如:
《画猎人题句》
雪风吹鬓独徘徊,寒透狐裘冻不开。
我劝此翁忘得失,泥炉杯酒好归来。
再如:
《题画芭蕉》
留得窗前破叶,风光已是残秋。
潇潇一夜冷雨,白了多少人头。
语近白话,叙述平淡,意味无穷,却没有哀怨和悲凉,这与一般士大夫的生命感喟很有些不同。
再如:
《题画八哥》
不如鹦鹉语言乖,好学金人口不开。
幸得羽毛无所取,筠笼有食可下来。
说话不乖巧,像铜人三缄其口,毛羽又不漂亮,这样的八哥可取笼中之食,因为没人捉它。相反,乖巧漂亮未必都是好事。画的是八哥,隐喻的是人生体验。
对于齐白石的诗,历来评论者意见不一。对此,白石自己是清楚的。他在《自传》中说:“我的诗,写我心里头想说的话,本不求工,更无意学唐学宋,骂我的人固然很多,夸我的人却也不少。从来毁誉是非,并时难下定论,等到百年以后,评好评坏,也许有个公道。”
(摘自文汇号·中国美术,作者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