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赤·郭功甫·华夏人文地理
六月中旬，苏东坡的官船过芜湖，抵过当涂县。李白亡于当涂，据说喝醉了，跃入江水捉月亮去了。历代诗人，李白咏月称第一。诗仙与月神，终于在人们自发的想象中合二为一。
李白的价值在于：他拥有一双无与伦比的、充满神性的眼睛。
当涂城中的酒肆，到处挂着李太白的招牌。苏东坡喝了这家进那家，且不管痔疮发。江湖自由五六年了，心中之高人，最数陶渊明、李太白。
城里有个异人，身佩长剑，头戴一顶烟囱似的高帽，走路挺胸昂首。这异人叫李赤，自称李白的后代和传人，写诗仅次于诗仙。他把自己写的诗混入李白《姑孰十咏》，印成小册子，到处叫卖，甚至传入皇家秘阁，连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也鼓吹这本小册子。
苏东坡到当涂，李赤正病倒。这个异人但凡上厕所，就会碰上“厕鬼”。他把马桶搬进房间，厕鬼随之而来，跑到他的病床上装怪。睁眼厕鬼，闭眼厕鬼，厕鬼跟厕鬼还挤眉弄眼说着悄悄话……李赤竟然一命呜呼了。
苏东坡分析：“今观此诗止如此，而以比白，则其人心恙已久，非特厕鬼之罪。”
李赤太想传诗篇，结果心恙发，厕鬼来纠缠，终于将他从卧榻上拖走。
当涂县有个诗人叫郭功甫，梅圣俞赞赏有加，苏东坡去访问他，相见恨晚。苏在郭家喝得烂醉，作《竹石图》，复作古风一首：“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白壁。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
好个肝肺槎牙！这幅竹石图，宋明元清的书画家点评甚多。
郭功甫将两把祖传的鸳鸯铜剑送给东坡居士。居士灯下看剑：“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李太白是剑客，自称天下第二。元丰七年夏，苏东坡在当涂城看剑。
李白一生跑了几百个地方，题诗留名无数。苏东坡是华夏族文化传承的接力者，所过之处，人们以碑、亭、桥、壁，记住他的行踪，传之久远。华夏民族有着极为悠久的人文地理，河南黄帝陵，浙江禹穴，山东孔庙，秭归屈原祠，成都武侯祠，眉山三苏祠……
《年谱》引《赏心亭记》：“二水中分白鹭洲，李翰林金陵诗也。今白鹭、赏心二亭，连延城上。元丰中，苏翰林赋长短句，仍题柱云：‘江山之胜，倾想平生。’名遂传于天下。”
看到江山之胜，就会想起李白。后之来者又一并想到苏东坡。
六月下旬，东坡一行抵达金陵。
“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王安石现在称荆公，称舒王，住在金陵蒋山（钟山）的“半山庄园”。大丞相的庄园不砌围墙，谁都可以进去。山里的农民找他借这借那，问这问那，他一律笑迎。平日里解老庄，编唐诗，尊杜甫，批李白，仇恨吕惠卿，关注司马光在洛阳的动静；作《字说》，想要探究汉字的源流与奥妙；修订他的《三经新义》。
荆公每日骑毛驴闲逛，任凭山风吹乱他的花白胡子，梳理他大半生的思绪。他迷上禅宗，写诗有了禅味儿：“云从钟山起，却入钟山去。借问钟山人，云今在何处？云从无心来，还向无心去。无心无处寻，莫问无心处。”
介甫问到无心，不问了。其实他不妨问下去，无到深处方见有。
荆公七绝：“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老待山间。山花落尽山常在，山水空流山自闲。”
山自闲，人可不闲。恨吕惠卿恨得睡不着，在墙壁上大书“福建子”百十遍。
吕惠卿搞手实法大害天下。宋神宗动大兵攻西夏，大败，损精锐之师六十万……
老丞相心事，如何不多？老子庄子圣人也，圣人却来迟了。无为之为，太深奥。那些年日理万机的铁腕丞相，参不透玄理。返璞归真，岂是嘴上与笔下功夫。
有一阵子，荆公迷上驴拉的江州车，车上一左一右两个车厢，安石坐一厢，老农坐一厢，谈笑二十里，直抵石头城。安石送老农一顶皮帽，而老农喜欢草帽，把安石送的皮帽子送进了当铺。安石去赎回来，再赠老农。他用小刀剖开皮帽的夹层，“灿然黄金”，老农傻了眼。
黄金帽子是皇帝赐予老丞相的，可抵谷千石。
王安石对天下农民有愧么？唉，青苗法，青苗法……
他早就听说苏东坡要来石头城，打心眼里高兴，频频致简催问：“到哪儿了到哪儿了？”
这个苏子瞻啊，三月从黄州启程，六月未能到金陵。坐船，平均一天才走几里水路。
子瞻这一路上，朋友多啊，苏子瞻四面八方的朋友真多啊，介甫一念及此，禁不住掉眼泪。他退居金陵七八年了，半山庄园昼夜开放，可是朋友们谁来看望他呀？连他的亲弟弟也不来，连他的亲家也不来。他提拔的官员数以百计，却是几人来？
很多官员到金陵，不上钟山。介甫闻之，每每黯然，独自神伤。
树倒猢狲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然而，苏东坡来了。
王丞相穿戴整齐，一品官的紫色官服，系了玉带，脚蹬朝靴，驴毛驴到江边迎接苏东坡。后面跟着一辆豪华高轩，专为东坡备下，请东坡上蒋山。
东坡居士从船上出来，短衣，黑面，芒鞋，竹杖。王安石定睛再看，吃了一惊：这不是传说中的赤松子吗？野人装束，不掩仙风道骨。
王安石阅人无数也，“目如射”，高人看高人，直取紧要处。
二人不见面，屈指十五年。
苏东坡健步上岸，长揖王安石，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王安石急忙拉他的手，说：“礼岂为我辈设哉！”
长江上的大风呼呼地吹，王安石似乎摇了一摇。精瘦的苏东坡不动如山。
安石叹曰：“子瞻啊，你双手老茧，满腹锦绣，举止飘飘然若赤松子，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若东晋之高士孙登。老夫不及也！”申申、夭夭：惬意、舒展貌。语出《论语》。
东坡拱手曰：“不敢，不敢。”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苏东坡上钟山，住在半山庄园。家小先安顿在江宁（金陵）城里的上等馆驿，专仆专车伺候，游览名胜，遍尝佳肴。随后，又上钟山玩。
苏东坡陪王安石住了一个月。两个文化巨匠谈些什么呢？史料只有半页纸，令人费猜想。王安石是熙宁变法的核心人物，一手搅动历史风云，国库丰盈而民坐贫困。
国运将如何？这是他最最关心的。皇帝打西夏一败涂地。朝政由吕惠卿之流把持……
最最关心的，却是最忧心。
“不知更几百年，方有此等人物”
苏东坡下钟山，王安石送了一程又一程。东坡远去，介甫望着东坡背影喃喃自语：“不知更几百年，方有此等人物。”
欧阳修未必说得出这样的话。元丰三年以来，王安石高度关注民间的苏东坡。
乔治·桑尝言：“上帝在人间设有标志，这标志就是天才。”
（摘自刘小川著《品中国文人系列》）
(2024-03-07 20:4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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