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恶俗
风俗有良俗、恶俗之分。黄州有溺女婴的恶俗,一般平民小户,只能养二男一女,生多了,往往溺杀,尤其是女婴。苏东坡写信给对岸的朱寿昌:“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
这恶俗,恐怕已有几百年了,人们习以为常。虎毒不食子,人被称为“性本善”,却干这种事。黄州历任太守,视溺婴为寻常,认为不值得大惊小怪。官吏“享国”,小民杀婴。杀了多少代了,亦不忍,却要一代代杀下去。有法律禁止,但管不了偏远之地。
古代男尊女卑,衍生各种各样的恶俗。针对恶俗,可以写几本书。
问题的症结在于:官员们太享受了。冗官,冗费,冗宗。国家财力又主要用于养兵。
熙宁、元丰年间,司马光在洛阳率先搞“三菜一汤”,十二个国家级政要每月聚会,用餐极简。这是为全国的官员作表率,力戒奢侈之风。但皇帝并不这么想。朝廷各部门“利孔百出”,争利打破头。官员都是利益链条上的官员,范仲淹式的人物只会越来越少。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历史有个循环怪圈。
目光长远的官员与纠缠眼皮子底下那点利益的官员,其斗争是长期的,有时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你死我活。而后者占上风的情况在诸多朝代屡见不鲜。北宋后期,官风日坏,像蔡京这种人,在汴京扩建豪宅四十里,强拆民居一千多户。
优秀的士大夫们遵循孔子孟子,不言利,只言义,为什么?
逐利是动物本能,尚义是价值规范。
司马光、苏东坡这样的人,在元丰年间已是逆势而行。
朱寿昌是孝子,苏轼传书过江,合作的可能性大。他不曾考虑黄州长官徐大受。
苏轼在信中说:“但得初生数日不杀,后虽劝之使杀,亦不肯矣……若岁活得百个小儿,亦闲居一乐事也。吾虽贫,亦当出十千。”一万钱,是他一家几个月的生活费。
贬黄州无权无钱,苏东坡想方设法。
他倡导建育儿会,一年能救百余女婴。他牵头干起来了,朋友广,善款多,由“敏而好义”的王朝云负责日常,工作做得细,并且考虑长远。
黄州女婴终于不再遭溺杀。
雪中芹
元丰五年十二月十九日,苏东坡过生日,约了古耕道等人再游赤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酒酣,笛声起于江上。”吹笛子的人叫李委,专为苏东坡生日献曲。
十月听箫,年底闻笛。苏轼《与范子丰书》:“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山上有栖鹘,亦惊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
读书人在民间潇洒,幸福生活静悄悄。李生笑谈曹孟德周公瑾,如数家珍。
江湖很丰富。而苏东坡交游广阔,境界又高,兴趣又广,板眼儿(眉山土语,类似名堂)多得没法数。强大者之强大,毕显于大地之广袤。这叫实实在在活在天地之间。
元丰六年正月,黄州好大雪。苏东坡携王朝云踏雪寻梅,陪有孕在身的朝云走走。大雪兆丰年呐,一望无际的“雪被子”为庄稼御寒。麦苗长势喜人,麦田旁边新种了茶树,“不令寸土闲,更乞茶子艺。”桑树三百棵,一望绿油油。黄州的蚕妇们见了,谁不夸东坡先生的种植术?
朝云说:“陶令有佳句,‘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啊!”
她的身孕还不显,不用先生搀扶。三尺宽的水沟,一步就过去了。雪里红颜,青春活泼。
茫茫雪野中,苏东坡发现了一寸长的芹芽,口占一首小诗:“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芹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曹雪芹的雪芹二字,就取自这首诗。《红楼梦》中,贾宝玉赞美朝云。
曹雪芹又号芹圃、芹溪。雪芹先生与东坡居士,生存之向度一焉,傲世之风骨一焉。
林黛玉菊花诗:“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人格的高度通常是阻力的产物,海棠,梅花,修竹,雪芹,都是苏轼自况。
千古高风,却不失人间烟火,春鸠烩芹菜是蜀中的一道菜,三月斑鸠肥,野地多弹弓。斑鸠俗名“咕嘟咕”,喜单飞,栖矮树,三只斑鸠两根芹菜就可以炒一盘,下酒相当舒服。
朝云说:“鸟儿多可爱啊!”
东坡解释:“春夏鸟多了,吃庄稼。”
雪地里,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出很远了,苏东坡回望那一寸雪中芹。
为甚酥·错著水
黄州有个刘唐年,其妇善做饼,请苏轼去吃。苏轼吃了好几回,吃不够。闰之夫人说,刘家饼子倒像眉山西门口那家店子做的锅盔,又香又酥,十分可口。
东坡寻思道:“他家做点饼生意岂不好?”
夫人拍掌:“好呀好呀,刘家饼子一定不愁卖。”
一日,东坡复去吃饼,边吃边夸饼好吃,形似眉山锅盔而略小,黄澄澄的又像一轮满月,色香味都有了,支个窗口卖,黄州人一传十,十传百。
刘唐年点头:“饼是好饼,只缺个名字。乞东坡先生赐名才好。”
妇人曰:“就叫刘家饼吧,黄州城有李家饼杨家饼。”
东坡不语,却问:“吃过你家饼的人如何评价?”
妇人回答:“也没咋个说,只爱问一句,你家饼子为什么那么酥。”
东坡笑道:“有了,就叫为甚酥。”
官府中人刘唐年叫好,妇人问:“我不大懂,为啥好呢?”
刘唐年摆出学者架势:“你是妇道人家,难怪你不懂。刘家饼杨家饼有何区别?为甚酥三个字,抵得一万张饼矣,风雅之士掏钱买,贩夫走卒从之矣。”
妇人恍然大悟:“哦!”
为甚酥卖起来了,只嫌窗口小。黄州读书人相顾曰:“东坡居士起的名哦,咬一口酥半天!”
这叫概念消费。古代有分寸。
黄州又有个民间诗人潘大临,有佳句传世:“满城风雨近重阳。”他有自家酿的私酒,不喝外酒。苏与潘,过从甚密。苏喝不惯他的酸家酿,调侃:“莫作醋,错著水来否?”
潘大临笑曰:“这款酒,以后就叫错著水。”
有一天,苏轼夫妇带了三子一孙去郊游,到刘唐年宅子附近,手书一柬,讨几张饼吃:“野饮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
杖头挂了酒葫芦,馋嘴要啃为甚酥。
幽默却在不经意处。刘唐年几张为甚酥,换得苏子亲笔,大喜。
东坡肉
苏东坡年少时,在眉山西城墙搞野炊,摆野宴,状如野孩子,大吃焦皮猪肉。如今在雪堂摆夜龙门阵,说起当年弹弓射鸟,竹竿钓鱼,古城墙大快朵颐,孩子们个个听得流口水。
闰之夫人插话:“黄州猪儿满山跑,何不烹来尝尝?”
长头儿、圆头儿异口同声:“我要吃呀爹!”
苏轼笑问:“恁大口吃爹啊?”
小孙儿苏箪大张口,声称:“我要吃爷爷。”
苏迈抚摸儿子的头:“你哦,长大是个方脑壳。”
这孙儿冲着夜色喊:“我是方脑壳!”
拾翠笑道:“冬瓜南瓜木脑壳,咱家里都有了。”
月光下,王朝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除了冬季,一家子要在雪堂外的花木间闲坐。梦得如兄弟,巢谷是家庭教师,潘丙、潘大临是常客。十几个大人小孩儿,龙门阵摆到天上地下,半夜不肯散去。邻居的孩子也来凑热闹……
这一类温馨场景,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南北城乡,到处可见。繁星满天亲近人。
苏东坡说干就干,次日买了十斤五花肉,专与夫人商量,要烹出点新名堂。
打油名诗《猪肉颂》并东坡肉问世:“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马梦得续上:“你也打两碗,我也打两碗,肥而不腻东坡肉,滋溜一声肚儿圆。”
后数年,苏东坡把这道美味带到杭州去了。
米颠千里拜东坡
米芾字元章,绰号米颠。唐朝的“草圣”张旭,人称张颠,他的标志性动作是“长头发搅墨缸”,用头发作大笔,百尺长壁恣意挥写,长安城万人围观。
汴京画家李公麟,借了一幅米芾珍藏的王献之真迹,玩赏大半年,赖着不想还。米芾急了,说:“你再不还我就跳江。”李公麟以为他开玩笑,他却真跳了,奈何不会水,淹得“阿不吃阿不吃”,眼看要秤砣落水,弄不好葬身鱼腹。幸好艄公手段高,一个蛙式栽下去,将米芾救起。米颠的绰号不胫而走。这襄阳小伙子才二十几岁,金陵见王安石,黄州见苏东坡,均长揖不拜。“皆不执弟子礼,特敬前辈而已。”
米元章却有“集古字”的烦恼,古帖吸附他。他的字,逃不出汉晋唐大书家们的魔力圈。现代文艺理论称为“影响的焦虑”。
米芾来黄州,与苏东坡在雪堂朝夕切磋。米芾首先是学问好,文章好,其次才是书法妙。这叫道在先,技在后。
米芾夜夜绕雪堂而徘徊,寻思破解集古字,手指头在夜色中不停地比画,屡揪自己的头发。他向东坡讨教,东坡戏之曰:“你既不拜师,何必来学艺。”
米芾叹曰:“我发过誓,平生独往独来,不拜任何人。”
东坡逗他:“我有好句,或可破除你的集古字,叫你写出自家风格来。”
米芾忙道:“先生教我。”
东坡笑道:“你诨号米颠,来黄州半个月了,未曾见你颠一回。”
米芾:“居士要我怎个颠法?”
东坡:“麦田生杂草,你去割完它。三天如何?”
米芾:“一天!”
小伙子更不打话,拿起镰刀上了东坡麦田,一看,心里有点打鼓:这杂草疯长田地,一天之内,如何能够放倒它们?这米颠甩开膀子大干,饿了狂啃为甚酥,渴了痛饮潘子酒。下雨了,这条七尺汉子几乎赤条条,泥巴里滚来滚去。杂草泡软了,更不好割。割到半夜,活脱脱泥人一个。马梦得要去帮他,苏子瞻止之曰:“梦得,你这是妇人之仁。”
天亮了,天也晴了,米元章伏在田埂上睡着了。江风吹他醒来,自打井水洗干净了,到回车院换了衣裳,朝雪堂那边走去。他回望五十亩东坡田,一根杂草都不见。
雪堂门前,却挂了一幅行草苏体字:“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
米元章一蹦三尺高,大叫:“醍醐灌顶也!”
(摘自刘小川著《品中国文人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