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璪
张璪原名张琥,不知什么原因变成张璪。他是苏轼的同年进士,十九岁登第。在凤翔,他跑苏轼家跑得勤,俗话叫跑断门槛。今日送好茶,明日送好泉,后来又陪苏签判苏大人苏贤良去看陨石,看战国时代传下来的石鼓文字。马梦得对张璪印象好,二人称兄道弟,喝酒谈天,彼此都快活。张璪挨了太守的鞭子,马梦得愤愤不平。
张璪对苏贤良的儿子苏迈更是用心,带苏迈逛庙会,看灯会,赏花会。他把自己的一块玉佩当玩具送给苏迈,王弗夫人欲阻拦,他说:“玉佩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张璪将一方古砚送给苏签判,也说不值钱。陕西地面上,锄头一挖便有古物。
家中便饭,张璪一定要请苏大人先动筷子。饭后他搬来圈椅请苏大人坐,泡茶续水打蒲扇,百般殷勤。苏轼走路步子大,他总是跟在后面小跑,边跑边汇报工作……
王弗对苏轼说:“张璪这个人,献殷勤有一套,子瞻你离他远一点。”
苏轼笑道:“讨好上司也是人之常情,这个后生心眼不坏。”
十二月十九,苏轼过生日,张璪带领府吏前来祝寿,歌颂苏贤良才高八斗,德被凤翔,将来一定鹏程万里。一群绿衣府吏纷纷附和,马梦得很感动……王弗却在帘内皱眉头。
苏轼看谁都像好人。唯独看领导别扭,陈希亮的冷面孔他看了两年。而前任知府宋选,厚待苏轼。这个陈希亮“目光如冰”,说话难听,“自王公贵人,皆惮之。”
中元节(农历七月半),苏轼不去知府厅赴宴,陈希亮罚他八斤铜。苏轼认罚,但不去官厅交罚金。张璪赶来苏家,提着八斤铜钱走了。他又在太守面前替苏轼说好话。
马梦得评价:“张璪是个厚道人。”
苏轼很是认同,转问王弗,王弗不答,到院子里看书去了。不足五岁的苏迈也拿起一卷书,坐到母亲旁边看。这是苏家最重要的家风。年轻的苏轼在凤翔有名言:“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他把这两句写成条幅赠送给张璪。张璪升官快,升到开封去了。
章惇
章惇字子厚,在宋代是一个大有名气的人物。先亦正亦邪,后来直接是魔鬼。北宋两大奸臣,他是其中之一。他博学多才,颇自负,嘉祐二年的状元章衡是他侄子,由于这个缘故,他拒绝了那一年万人艳羡的进士之身,只因在黄金榜上,他排名在侄子后。三年后他再考,再登礼部黄金榜。三十年后,他的儿子章援,考进士获第一。
章惇生得高大而俊美,习武也不凡。秦地流传的白起剑法十九式,据说他得了真传。善学,勇猛,仗义;一次能吃掉一只红冠公鸡,喝下五斤烧酒。宋代的烧酒有三十度以上的。
但是这个人小时候有大阴影,他父亲叫章俞,章俞与其丈母娘私通的产物就是章惇。宋人极重道德,私生子人人不齿,何况是那种不可告人的私生子。章子厚在怪戻的氛围中长大了,去京城应考,却干劫色猎艳的勾当,专劫官妇。有妇人笑嘻嘻提到他的出身,他卡她脖子直欲掐死她。章俞的偏房也被章惇偷去。父偷丈母娘,子偷庶母。
门风一坏,不止坏一代。
值得重视的是章子厚的心理环境。怪物从儿童期就开始怪,戾气纠缠年复一年。
宋英宗治平年间,苏轼官居凤翔府签判,章惇是商洛县的县令。
二人始交游。苏子瞻才华横溢,章子厚胆大包天。有才的羡慕有胆的,似乎自古而然。这叫缺啥想啥。苏东坡养成浩然之气是后来的事,此间他年轻,还在拗着性子跟领导闹别扭。章子厚我行我素,不同凡响,这是苏子瞻特别感兴趣的。正气邪气,一时殊难分辨。
谁优秀就与之游,苏东坡一生都是这样。这也是宋人的常态,宋人的格局。
二人连骑,畅游长安县的终南山,一日,山风忽然呼啸,来了一只下山虎。苏轼的坐骑受惊嘶叫,章惇的马原地不动。苏轼掉转马头欲撤退,章惇却下马,大摇大摆往前走。苏轼不禁蒙了:此人武艺高强敢搏下山虎么?那只大虫也有些好奇,瞅着他头上的乌帽。
说时迟,那时快,白额吊睛猛虎作势欲扑,百步外的苏东坡大惊失色,却见那章子厚从腰间取出一件金灿灿的物什,朝石头上猛掼。
原来是一面铜锣!寂静的老林子锣声大作,金光乱射。猛虎不复猛,跃入草丛跑了。
章子厚笑拍苏子瞻:“尔无此胆吧?去年我吓跑了一头豹子,今年驱虎,子瞻作证。”
苏东坡点头不迭:“作证,作证,好你个章子厚,浑身都是胆也!”
深山有一座百年老屋,年年闹鬼,猎户不敢靠近,山民绕道而过。苏东坡很好奇,却也只敢在百丈外的农家观望鬼屋。夜里似乎真有鬼叫,大鬼小鬼咬骨头……章子厚不顾山民苦劝,昂然进鬼屋,道是住个两三天,跟鬼东西聊聊天。他带了牛肉与烧酒,黄昏进去,半夜不见动静。猎户叫苦:“惨也惨也,老鬼屋的饿鬼恶鬼吞吃了章县令!”
苏轼正寻思麻起胆子去鬼屋,扒开破窗瞧一瞧,却听一声长啸传来,不是章惇是谁?后半夜,鬼屋里鼾声如雷。而苏轼失眠了。
次日薄暮时分,章惇笑呵呵携了酒肉,懒洋洋再进鬼屋;他邀请苏轼与众鬼同饮,苏轼连连摆手……山民一惊一乍说:“章惇不怕鬼,倒是鬼怕章惇哦。”
孔凡礼《苏轼年谱》:“苏轼与章惇三游终南山。”
《宋史·章惇传》:“与苏轼游南山,抵仙游潭,潭下临绝壁万仞,横木其上,惇揖轼书壁,轼惧不敢书。惇平步过之,垂索挽树,摄衣而下。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曰:‘苏轼、章惇来。’既还,神彩不动,轼拊其背曰:‘君他日必能杀人。’惇曰:‘何也?’轼曰:‘能自判命者,能杀人也!’惇大笑。”
仙游潭上的圆木又湿又滑,苏轼不敢过,坐地写诗:“不将双脚踏飞梯。”他和孔夫子一样惜命,不拿生命去冒险。章惇冒死过独木桥,只为写几个字。这种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的人,他日必能杀人。苏东坡料想不到的是,日后章子厚的屠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历史本身,比一切戏剧更跌宕起伏。
凤翔雪地,有古人埋藏的丹药
苏轼在凤翔居于签判官舍,有个院子,盛开着三株梅花。
他在凤翔始与文同游,文同是大画家。苏轼画竹,画梅,颇受文同的影响。他花十万钱买了吴道子画的四扇佛像门板,献给嗜古画的父亲……
凤翔下雪了,院子里铺了厚厚的一层雪白。一家主仆闲坐火炉旁,王弗做着针线活。苏轼又提起商洛县令章子厚,说几个月未见面了。王弗夫人只不吱声。
小儿苏迈惊叹:“章县令,不怕虎不怕鬼不怕死啊!”
王弗夫人摇了摇头。苏轼也不再问她的意见,把卷火炉边,瞅着窗外的好大雪。
《苏轼年谱》:“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后来,王弗去世,封崇德君。
王弗对丈夫结交的朋友逐一观察,觉得大都是好的,唯有章惇、张琥,她没有好印象。苏轼不喜欢上司陈希亮,王弗并不附和。这位“敏而静”的夫人话不多,却中肯,她一般不说第二遍。响鼓不用重锤,她的苏子瞻大抵是一面响鼓……
雪落无声,“炉香静逐游丝转。”抛书人对三株梅。苏轼忽然发现,有一处地面不积雪,这可有点怪。于是起身出门去细看,“疑是古人埋丹处。”强身壮体的丹药性热,积雪不化。对炼丹着迷的苏轼,拿起锄头就要挖,王弗止之曰:“使先姑在,必不发也。”先姑指程夫人。
苏轼记云:“吾愧而止。”当初在眉山,苏家院子现大瓮,瓮中可能有许多珍宝,而程夫人命人以土塞之。
贪心人皆有之,重要的是及时发现,加以纠正。
陈季常
陈希亮的第四个儿子陈慥,字季常,宝马香车丽人美酒,在凤翔地面出尽了风头。江湖人称锦袍四哥,但凡有纷争,只要四哥出面调停,凤翔十个县,无人不给面子。井市泼皮耍无赖,陈季常收拾他,只消动个小指头,泼皮阿三屁滚尿流。江湖上又称陈大侠,纷纷传说,陈大侠武艺了得。不过,大侠一般不动刀枪棍棒。大侠的身后好汉如云,该出手时,总有人出手。凤翔人说:“陈太守不管的,锦袍四哥都管。”
马梦得几番在苏轼面前夸陈季常,苏轼笑道:“这倒是个快活人,不像他父亲古板。”
有一天,苏轼在开元寺看王维的壁画,从早晨看到黄昏,毫无倦容。马梦得在寺庙的角落打瞌睡。暮色垂下,凤翔城灯火初上,苏与马各牵一匹马,闲逛闹市区,苏大谈王维、吴道子,马只看街头女郎。忽见一辆四马豪车招摇而来,车上二妖姬与一锦袍公子嬉笑饮酒,车后跟着七八条赤膊大汉。马梦得的双眼顿时直了,迭声叫道:“四哥,四哥……”
苏轼未能回过神来,那四马豪车却在他足前停下,十六只马蹄纹丝不动,四美目转动照人。但见一个锦袍公子纵身跳下,对苏轼纳头便拜,口称:“苏贤良在上,受兄弟一拜。小可陈慥季常,家父凤翔太守。”
这一拜,一辈子都拜进去了。若干年后,苏东坡称陈季常是“异人”。
凤翔街头一时人头攒拥,人们欢呼苏贤良与陈大侠。
苏轼讽刺凌虚台
苏轼二十八九岁,人在磨炼中。“年少暴得大名”,这是陈太守对他的一句评语。暴富易骄奢,暴得大名难免牛气哄哄。苏轼才大而气粗,不肯折腰于领导。陈希亮费大力建了一座雄壮的凌虚台,让苏轼撰写《凌虚台记》。苏大才子一挥而就,马梦得看了惊叹不已。古往今来有多少台记一类的文字,找不到一篇不是歌颂的。苏轼倒着来,下笔讽刺凌虚台。
苏轼称,自秦汉隋唐以来,数不清的楼台宫观,“其宏丽坚固,将百倍于凌虚台,而今复为破瓦颓垣,又安在哉?”
中国古代木石结构的建筑物,一般只有几百年。多少汉阙唐宫,风吹雨打去,只剩下几片瓦、几块砖、几根石柱子。苏东坡认为自己实话实说,不考虑大煞风景,偏要在顶头上司的得意处,狠狠泼冷水。这将是庆典上的一曲哀歌,几乎是一首挽歌。他的书法又相当漂亮,苏体字已自成一体。凤翔府的官吏们看了,个个摇头走开,不敢多半句嘴。
苏签判斗陈太守,如何是个完?两只大公鸡抖着红鸡冠……
文章呈送知府厅,半天无动静。偌大的太守府失去往日的喧闹,人人等着老太守大发雷霆,从官厅冲出来……然而,陈希亮表扬了苏子瞻,下令:“《凌虚台记》一字不改,刻石碑立于台前。”苏东坡傻了。真没想到,陈太守这么对他。
大约半年后,陈希亮由于收了几坛子其他州郡送的好酒,下狱,郁郁而终。苏东坡回忆往事,怅然写道:“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颜色……”
不过,苏轼气盛,日后并不稍减,只在修炼中加以提纯。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他面对皇帝和宰相毫不妥协。
生命冲动是要冲到底的。冲力大,阻力强,越发波澜壮阔。
(摘自刘小川著《品中国文人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