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科殿试在即,苏辙狂拉肚子
一〇六一年七月,制科考试即将在京城隆重举行。这种考试不定期,十年或八年考一次,在进士当中再选英才。仁宗皇帝要亲自阅卷。迩英殿侍读学士欧阳修,举荐进士苏轼参加制科殿试,一时士林翘首,百姓争传。苏辙由知谏院杨乐道举荐。
苏轼形容这种最高级别的考试:“特于万人之中,求其十全之美。”
来自各地的进士考生,入住豪华馆驿,挑灯复习工课。
临大考的苏轼是何状态?他在马行桥逛夜市,尝小吃,翻旧书,鉴赏古玩。后来有诗云:“马行灯火记当年。”他闲步夜市优哉游哉,苏老泉却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原来,苏子由拉肚子,发高烧,大考之前躺下了!
大苏找不到,小苏发高烧,老苏心焦复心焦。一家子都慌了神,妇人们忙着烧香拜佛,忙着煽炉子煎草药。王弗捧心,走出门去望一望又颠回来,状如夏风中的西子。
子瞻终于回来啦!可是子由拉肚子拉得更厉害。
大苏进屋瞧一瞧小苏,问了史氏用的药方,然后掉头便走。老苏追着问:“轼儿,这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儿?后天就要殿试!辙儿却偏偏在节骨眼上狂泻不止。”
苏轼说:“事不宜迟,去欧阳公府上。”
后半夜,苏轼回住处,只称等候消息。可怜的弟弟还在拉,不时跑厕所。哥哥诊断无大碍,属于普通的腹泻,拉完了,高烧自退。苏老泉不大懂医术,半信半疑。苏轼自去睡了,少顷,响起了鼾声。苏老泉哪有一丝睡意?制科殿试非同小可,一旦高中,仕途起点高哇。
第二天上午,苏子由的腹泻好歹止住了,却是两眼无神,浑身乏力,走几步都要人扶。
苏洵仰天长叹:“这就是命!”
苏子瞻尽量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打鼓。明天就要考试,明天啊……各地来京的进士考生们听到消息,纷纷额手称庆:“小苏狂拉肚子考不了,大苏六神无主考不好!”
然而,考生们高兴得太早了。正午时分,传来宰相韩琦的命令:“由于眉山进士苏子由生病,制科殿试延期!”
赵宋立国百年,这种事绝无仅有。由此可见二苏在京城的风光。
苏老泉听轼儿带回的喜讯,顿时大兴奋,一头冲向辙儿的病榻。
刚才还病歪歪的苏子由,从床上一跃而起。
苏东坡考了百年第一,人称“双料状元”
万众瞩目的制科殿试,在延期十五天后举行。考试规定,论文的字数不得少于三千字,而苏轼写了五千五百多字。
担任主考官的司马光,看苏轼的论文一看三叹:“奇才,奇才,奇才!”
仁宗皇帝朱笔一挥,录为三等甲。
一百多年来,制科殿试,一二等皆虚设。有一个叫吴育的人考过三等乙,而苏轼为三等甲,居百年第一。两京士林沸腾,朝廷百官索要苏轼的文章甚急。苏辙入了四等。
仁宗皇帝激动不已,对曹皇后说:“朕为子孙后代,得了两个清平宰相啊。”
仁宗传旨嘉奖:“天下好学之士皆出眉山!”
欧阳修设宴于状元楼,为二苏庆贺,京师名流云集。五年前,苏轼高中进士榜,乃是事实上的状元,如今考制科入三等,皇帝视之为未来的宰相。席间,却有不附和的声音,群牧判官王安石说:“如果我是主考官,我就不会录取他们。”
欧阳修听了皱眉头。司马光深看王安石一眼。苏老泉狠狠盯着王安石。
王安石称:“蜀中千年无人,乃是英才的不毛之地。有个司马相如,骗财骗色而已。”
苏老泉直想挥老拳了。
觥筹交错之间,赞声不绝之际,王安石在他的位置上一动不动,终席,滴酒不沾。他的师尊欧阳修也不来劝酒。王安石不饮,据说连皇帝都莫奈何。
欧阳修对苏轼说:“东京士人夸你是双料状元,百年第一啊!”
梅尧臣插话:“欧阳公特意选在状元楼,为你大宴宾朋。”
苏老泉急忙拿眼睛去看王安石,后者倒是未发杂音。他似乎在睡觉,状如老僧入定。
欧阳修又说:“子瞻啊,你要牢记八个字。”
苏轼朗声道:“贤良方正,能言极谏。”
王安石突然醒了,“目如射。”
“天寒念尔衣裳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苏轼出任陕西凤翔府签判,宋代官制,府高于州。签判一职相当于知府的副手,拥有与知府共同签署文件的权力。而一般进士要从县尉、主簿之类的小官做起。
苏子由送哥哥到郑州,又从郑州出城二十余里。一辆车,几匹马,车内是王弗母子与侍婢。时在一〇六一年十一月十九日,中原寒冷的早晨。苏洵和任采莲留在汴京。
苏轼的仕途起点高,俸禄比较厚,但此时心情并不好。凤翔远离汴京一千多里。父子、兄弟一别,再聚首遥遥无期。子由从小跟着哥哥学,跟着哥哥玩,未曾一日分离。他又不如哥哥健壮,高而瘦,少言寡语。兄弟二人,一豪壮,一内敛。
苏洵写过短文《名二子说》,分析两个儿子的性格差异。
朝廷任命苏辙为商州推官,却被负责撰词头(起草任命书)的王安石拦下。
天边挂着一弯残月,苏子由骑瘦马,一路默然而行,笑容勉强。他和哥哥相处的时间,远多于父母。百里送别黯然神伤,他委实高兴不起来。他身边有一条汉子倒是难掩喜色,这个人叫马梦得。
苏辙拱手而别。哥哥望着弟弟的背影,弟弟不回头。只怕一回头,他忍不住落下男儿泪。小时候他但凡受了欺负或受了委屈,总是哭着去找哥哥。
苏轼在马背上吟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苍茫中原,辽阔野地,朔风吹得老树弯腰。苏轼登高,遥望远走的弟弟。“登高回首坡垅隔,惟见乌帽出复没。苦寒念尔衣裳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苏子由一个人,孤零零打马回汴京。
马梦得
近千年来,苏东坡在海内外的崇拜者千千万万,马梦得排第一。这条汉子有趣得紧。他一身学问,五经、六艺(礼、乐、御、射、书、数)皆通,在太学(最高学府)做学官,每日与才俊为伍,时常跟高官周旋,却经不起苏轼几句话,竟然弃了太学正的官职,扔了宝贵的京城乌纱帽,跟随苏轼远走凤翔府,做个不起眼的幕僚。
苏子由一走,马梦得在马背上笑出声来。子由出郑州客栈就一直苦着脸,马梦得只好陪他憋着,憋了几十里。
马梦得的马背功夫了得,腾空而起翻跟斗,眨眼间,人又贴在了马肚皮。小儿拍手笑,王弗与丫环相顾莞尔。马梦得来劲了,挽弓纵马追狐兔,苏轼兴起,拍马挥鞭追上去。不多时,两条大汉驮了猎物归来。冬季野物肥,升火烤来吃。熊熊火光映着马梦得的汉子脸。他喝了酒脸儿通红,却笑苏轼面如夕阳。
一行人从郑州到凤翔,走了半个多月,日行四十余里。过宝鸡县,马梦得谈起宝鸡的来历,讲得趣味横生,他又学公鸡叫,惹得村舍的公鸡将黄昏认作天欲晓,纷纷叫起来。
三岁的苏迈连连学鸡叫,小丫头嘻嘻笑。陕西野地尽枯草,偶见一树腊梅俏。
马梦得对《诗经》倒背如流,对《诗经》中写到的草木虫鱼了如指掌。他博学多艺,人又很逗,唱陕西高原的信天游有板有眼。
亦庄亦谐的书生,文武双全的官人,说一不二的汉子,大龄未娶的优质男。
马梦得追随苏东坡,一追三十年。
陈希亮
凤翔府的太守陈公弼,字希亮,眉州青神县人氏,曾经与苏序老爷子有过交往,自视为苏洵的父执。他原是军人,立过边功。个头小,脾气大,“面目严冷,言语确切,好面折人”,当面骂人很凶。他的军用马鞭既抽马又抽人。凤翔是宋与西夏的交界地,边患不断。知府一般都强悍。二十七岁的苏签判,跟这个行伍出身的顶头上司合不来。
苏轼是顶着京官的头衔到凤翔的,且是欧阳修的得意弟子,制科殿试百年第一,东京人称双料状元。仁宗皇帝预言他将来要当宰相。于是乎,这年轻人就自视高,恃才傲物。
苏东坡与陈希亮,活像两只碰到一起的公鸡。
苏签判旋风般地工作着,走马千里,跑遍了凤翔的十个县,深入最偏僻的村落,了解农事,嗟叹穷苦人。他发现了官府的一些弊端并加以纠正,受到吏民的称赞。人们亲切地称他苏贤良。而陈希亮动不动就骂人,无人叫他陈贤良。
府吏们一口一个苏贤良,陈希亮黑着一张瘦脸。
陈希亮高兴的时候喊子瞻,不高兴则叫小子。他从来不叫苏贤良。
有一天,陈希亮唤苏东坡:“小子,你去饮凤池看看水位,再写一份地形勘探报告。”
凤翔城缺水,饮凤池是百姓取水的池子。
苏东坡顿时不悦,扭过头,眼睛只看别处。
陈希亮又说:“小子,跟领导面对面,要懂得尊重领导。”
于是,两只公鸡面对面了。眼睛在打仗。少顷,苏东坡掉头便走。
一个叫张璪的府吏赶紧跟着苏东坡,追着说:“苏贤良,我跟你一起去。”
却听陈希亮吼道:“臭小子滚回来,谁叫你去?”
走到知府厅门口的苏轼慢慢转身,冷眼问:“他为什么不能去饮凤池?”
陈希亮挥挥手,说:“你自己去。”
苏轼用鼻音哼了一声,直接怼领导:“张璪不是闲着吗?”
陈希亮暴跳如雷:“这个臭小子闲不闲,是你苏子瞻说了算吗?”
张璪忙着两边作揖,说:“苏贤良,小吏我下次再做你的跟班吧。”
话音未落,马鞭子啪地一声抽到他面孔,留下一道血痕。陈希亮用鞭子指着一班府吏下令:“从今以后,谁敢再叫一声苏贤良,我这马鞭子要见血!”
可怜的未来宰相眉头紧锁,一脸茫然。
(摘自刘小川著《品中国文人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