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也”
一〇五七年,宋仁宗嘉祐二年三月,苏轼高中进士榜第二名,光耀眉山苏家门庭,也让欧阳修先生脸上增辉。可爱的醉翁,逢人就夸苏子瞻,带他拜谒韩琦,富弼,范镇,介绍他认识曾巩,王安石,司马光……世界一流的交游圈子,苏东坡闲步而入。草根一夜间置身于顶层,面色如常,心速不加快。这底气从何而来?底气端赖书卷气,“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几千年来,人类的优秀分子都是这样。读书修炼,乃是强大自身的最佳途径,再过一万年也复如是。
乡野青年苏轼,正在用文化基因修正他的遗传基因。
京师衮衮诸公,赞赏苏轼有孟轲之风。在宋代,孟子的地位极高。
弟子连月跟随师尊,叩访名流,流连于名园、古刹。暮春三月好时光,近视眼带着苏榜眼,一日看尽汴梁花。杜甫说:“老来花似雾中看。”诗圣,醉翁,坡仙,一生读书几万卷。
颜回感慨老师的名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望之在前,忽焉在后。”圣人的高度难以企及,所以会显得捉摸不定。
伟大的马克思曾经发问:一个哲学家和一个搬运工的距离究竟有多大?
苏东坡仰望师尊欧阳修,仰望不够。日常生活情趣,他也自叹弗如。
苏东坡尝言三不如人:弹琴不如人,饮酒不如人,下围棋不如人。此三者,恰好是六一居士所夸耀于人的。欧阳修的家门,可称宋代第一师门。当然,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比如看吕惠卿,看章子厚。
年轻的苏轼在《上梅直讲书》中写道:“诚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
孟子是谁?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者也。
梅尧臣说:“苏轼归于欧阳公门下,此乃天意,天意啊!”
那一年春,眉山苏子瞻二十一岁。
“想当然耳”
梅二丈也是个百杯不醉,酒量与欧阳修、张方平在伯仲之间。士大夫多豪饮,一个个活得兴奋,写诗填词作画抚琴,美食美器美园子美娘子,游冶更是常态,驱车三五百里,举目美感横呈。“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梅二丈最喜欢二晏词,首先是晏几道,其次才是晏殊丞相:“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梅尧臣当然是学富五车,却为一个句子犯愁。苏轼的考试论文《刑赏忠厚之至论》有这么一句:“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囿之三。”皋陶三次喊杀犯人,尧帝三次强调原囿犯人。意思不错,突出了尧帝“囿天下”的治国方向。但是,出自何典?梅二丈翻了半天书,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找来苏轼问:“子瞻,你那句讲皋陶与尧帝的话,想必有出处吧?”
苏轼笑道:“想当然耳。”
梅尧臣大吃一惊。这个苏子瞻胆子也太大了,居然在考场上杜撰故事,杜撰的还是圣人!他就不怕仅凭这十个字,十年寒窗苦就付之东流?
梅尧臣报告了欧阳修,欧阳公叹曰:“此子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也。”
旷世之大才,一般说来都不拘小节。古典文献太多,凭野性打进去,再凭野性打出来,这叫血性冲开故纸堆。
原典乃是原创,原创召唤具有创造性思维的读书人。苏东坡为官为人为文,只瞄准大方向,宦海几度沉浮,大抵一派天真,始终保持了向上的生命活力。“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小乔却哪里是初嫁?三国赤壁之战时,小乔嫁周郎已九年也。
梅二丈叹服苏子瞻,拉着子瞻去状元楼,只喝剑南烧春。翰林大学士请教乡野小青年,宋人有此气度。梅二丈醉也,张口吐佳句,他化用孔夫子和李太白,老夫五十岁,知四十九年非,今日状元楼上饮,“会须一饮三百杯。”
历代读书人,泥古的不少。要冲开故纸堆,一靠眼光,二靠血性。
苏东坡哭了
欧阳修把苏轼引荐给几位朝廷大臣,其中有个范镇,也是蜀人,人称范蜀公。范镇犯颜直谏,有宋一代称第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是范仲淹的名言,范镇视为座右铭。《朱子语类》称:“本朝人物,范仲淹第一。”
苏轼早就崇拜范仲淹,当年父亲讲范仲淹,学堂先生张道士(宋代的乡学教师,道士不少),大谈特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苏子瞻八九岁,慕范公如慕天人。
范镇对苏轼说:“范公官至宰辅,家中找不到几件值钱的东西。范公在十几个州郡做过官,包括荆楚蛮荒之地,这些地方俱称‘范公过化之州’。”
苏轼喃喃道:“哦,过化之州。”
士大夫做什么?教化一方百姓。
“富之,教之。”孩提时代的向往是决定性的。苏轼在眉山,无数次想象过范公风采。长大要做什么人?做人要做范仲淹。如今在京城,苏轼拜见过了许多名臣,独不见伟岸范公。
苏轼徐徐问:“范蜀公能否引见范公?”
范镇摇头:“范公仙逝已五年矣。”
苏轼一愣。他从小仰慕的天人却在九泉下,不觉潸然泪下。
苏轼这两行清泪很值得研究。眼泪是何物?眼泪是心劲的表达。此后四十余年,苏东坡在他做官的每一个地方都巴心巴肝为百姓谋利益。
宋代,有良知的士大夫无不仰慕范仲淹。
“敢以微躯,自今为许国之始”
国运是什么?国运直接是家运和个人命运。宋人目力长远,直接看到这一点。苏东坡活动在历史氛围中,在他的前面,名臣良吏数不完。
苏轼写信给同榜状元章衡:“仁宗一朝,十有三榜,数其上之三人,凡三十有九,其不至于公卿者,五人而已。盖为士者知其身必达,故自爱重而不肯为非,天下公望亦以鼎贵期之,故相与爱惜成就,以待其用。”
这段话很重要。它道出宋代优秀士大夫的普遍心声。
仁宗朝平均三年放一次进士榜,放榜十三次,三十九年也。名列前三的三十九个人,只有五个人未能跻身于公卿。士农工商乃是延续千年的价值排序。一朝为士,知其身必达,故自爱自重,不肯乱来。这是理解宋代士大夫的一把钥匙,一段点睛文字。
苏轼说:“敢以微躯,自今为许国之始。”
自今日起,这一百多斤都交给国家了。如此豪言壮语,却是信手落笔。
一切心声的表达都不是故作豪壮。故作豪壮者,其言多伪。
(摘自刘小川著《品中国文人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