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五七年
欧阳修的一双耳朵白得奇怪，又“唇不著齿”，眼睛高度近视。当初晏殊丞相接见他，居然不下车就走了。自卑与超越的典型，便是生于绵州的欧阳修。
唇不包齿，蜀人戏称地包天，但是这个人太优秀了，内在的修养散发到五官，庶几叫作丑乖。个头不高，可称伟岸。耳朵白，辨识度高。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酒一壶，琴一张，棋一局，集古一千卷，藏书一万卷，复以一老翁优游于五者之间，是谓六一。
欧阳修是文人书法的开创者，行楷字以典雅著称，小词别有韵致，是著述甚丰的大学者，又有《六一诗话》传世。
宋仁宗嘉祐二年，欧阳修变科举。这是历史上的大事件。赵宋立国近百年，欧阳修大手一挥，扫尽浮糜文风，奠定文以载道的基础。没有欧阳修，哪有唐宋八大家之六席？哪有成千上万的新进士奔赴全国三百多个州、军？
北宋士大夫名臣如云，好官良吏星罗棋布，远远超过盛唐。
盛唐一个李林甫，就做了十九年的丞相。奸臣当道，于是昏君生焉，直接导致安禄山之乱，八年，全国人口锐减大半。
一〇五七年，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关键年。
陈寅恪：“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全国考生有三猜，眉山苏轼不猜
一〇五七年春，欧阳修率领几位副考官“锁院”五十天。这是国家机密。黑压压的考生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全副武装的禁军，维持三年一考的科举秩序。皇帝高度关注，百姓翘首以待，茶余饭后只谈科举。欧阳修上达天听，他的主张就是仁宗皇帝的主张。各地的考生们早有三猜：一猜主考官是谁；二猜主考官提倡的文风；三猜传说中的录取大改变。
老苏自抚雷琴，大苏小苏用功如常。他们住在城南的兴国寺，有菜园子和古槐树，苏轼赞曰：“一似山居，颇便野性也。”乡野青年读书破万卷，文章风格已经形成，猜也没用。
眉山苏轼自信心满满，为什么？他闻到了朝廷变科举的气息。再说，文章不合时宜，就只能等三年以后了。
临考的头一天晚上，大苏徘徊于古槐树之下。良久，星月布满天，人影树影在地上。老苏徐徐问：“轼儿三猜否？”
苏轼笑了笑，摇头说：“父亲不猜，儿子也不猜。我和弟弟都是有备而来。”
苏洵问：“那你围着这棵老槐树转，想啥呢？”
苏轼答：“想母亲。”
槐者，怀也。老苏大苏相对默然。屋檐下一直站着的苏子由热泪盈眶。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眉城西。
欧阳修的鼓额头直冒汗
考试采取糊名制，防止考官、考生作弊。论文的题目叫《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谨慎，三次起草。副考官梅尧臣把这份誊写后的卷子呈送主考官，欧阳修看了头一行就坐不住了，走来走去，读了又读。毫无疑问，这篇文章应该列于榜首。欧阳修拿起了千钧重的鼠须笔，却又犯踌躇：这文字像是出自曾巩之手。曾巩是他门下弟子，录为第一，恐怕要招来闲话。
欧阳一声轻叹，录为第二。
再考春秋对议，苏轼得第一。
礼部放榜，苏辙也上榜了。苏老泉睡到半夜总要笑醒。哈哈，大苏考了个第二！小苏名列第四十七！苏家已经雄起，不是雄起在西蜀，而是雄起在汴京！
三月，仁宗皇帝亲自在崇政殿举行殿试。按以前的旧例，殿试下来，三取一或二取一。可是这一年，三百八十八名参加殿试的考生，全部录取！这是天子向天下学子发出的信号。
谁向天子建议的？知贡举欧阳修，绵州人欧阳修，苏东坡的恩师欧阳修。
苏老泉痛饮剑南烧春，念叨欧阳修，不知千百遍。岂知欧阳修正在家中疾走，鼓额头直冒汗，近视眼擦了又揩，揩了又擦。他儿子欧阳奕在旁边侍候手帕。副考官梅尧臣亦在。
欧阳修说了一段足以传万年的话：“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轼书，指苏轼登科后，按惯例写给几位考官的谢启。
欧阳奕惴惴问：“父亲，此人当真如此厉害？”
欧阳修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乍暖还寒天气，竟然汗流不止。
欧阳修对儿子说：“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
欧阳奕又一惊，扭头去望梅二丈（梅尧臣身高九尺，人称梅二丈）。
梅尧臣笑道：“当初，韩愈掌洛阳的国子监，冒雨走一百五十里泥巴路，专程拜访昌谷小县十七岁的李贺。今日欧阳公知贡举，看青年苏轼的文章出汗，赞不绝口。韩昌黎、欧阳永叔之佳话，传百代何难？”
欧阳修掌额而叹：“苏子瞻本该是状元啊，怪我，怪我。也罢，也罢。”
开封街头苏老泉，且行且喜且长叹
幸福的苏老泉溜了，溜到大街上去了。先是小步走，渐渐地，昂首阔步旁若无人。他腰间挂个酒葫芦，走几步喝一口，状如苏序老爷子走在眉山城。哈哈，他苏明允，他苏老泉，如今走在汴京城！不得了，了不得，人要长啸，人要蹦蹦跳跳，要平地飘起来。
不容易啊，苏老泉考了三次，三次进京啊，往返路八千，风雨兼程几百天，费掉银子巨万，那白花花的买路钱哦，从眉山城买到开封府。
三次进京考试有多难？三天三夜说不完。幸好，幸好啊，二子俱不凡！
御街多么宽哪，四十辆豪车可以并驾齐驱！杈子（街中间的行道树）整整齐齐，一望笔直几十里。啊，那横跨滔滔汴河的朱雀桥，虹桥卧波千帆过！更有那皇宫，简直是天宫！
眉山苏老泉，走一步一个惊叹号。美酒下肚不觉颠三倒四，在宽广的御街上划着斜线。一首传世打油诗脱口而出：
“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苏榜眼被人捉走了
一〇五七年三月十四日，殿试之后放黄金榜，状元，建安章衡；榜眼，眉山苏轼。尚书省前的大广场人山人海，喊声如雷鸣，喊了状元喊榜眼。有知情者高叫：眉山苏轼原本是状元！
榜眼也挺好，苏榜眼定睛看了金榜，迅速走人，奋力挤出汹涌的人海。可是又瘦又高的苏辙挤丢了。苏轼转身挤回人海，挤到金光四射的黄金榜前，踮脚四顾。这一踮，麻烦了。
汴京有钱有势的人家流行榜下捉婿，把新科进士捉为女婿。苏洵叮嘱过二子。
苏榜眼在人海中被探子发现了，三条大汉排开人浪抢来捉他。这些豪门的庄丁，个个身负武功，既要榜下捉婿，又要与人争抢，抢得状元、榜眼、探花，赏银随便花。苏轼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连称结了婚成了家，奈何庄丁们哪里肯信，只要伸手来捉，挥臂来抢。苏轼要逃跑，却哪里逃得掉，九条粗大胳膊俨然捆绑他。
汴京的市井小儿登高一呼：“捉住啦捉住啦，快看眉山苏榜眼！”
六只黑毛大手把苏东坡举在空中，另一条大汉在前边铁掌开路，掌劈四方。
苏子由也被捉走了，他身长八尺，却是瘦巴巴的，肋骨一排排。眉山人尝戏謔：子由瘦是瘦，浑身无肌肉。可怜的苏子由，差点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庄丁大卸八块。
有些被捉的新科进士，明明已成家，谎称尚未娶，一步踏进了东京豪门……
且说苏榜眼被人捉拿，从东华门捉到宜秋门，二辆高轩八匹马，招摇过市，行人眼花。捉婿大汉还沿途吆喝：“俺家捉住苏榜眼啦，诸位看官，快来看快来看！”
东京市民潮水般围上去，马车小停片刻。市民相顾曰：“眉山苏榜眼生得玉树临风哦，哪家的千金小姐消受他？”
苏轼凭轼而立,环视，向市民们展露微笑，仿佛他已经是豪门贵婿。反正挣扎也没用,跳车吗？没必要。跳下马车跑不了几步，不被大汉捉回，也被人浪弹回。
高轩驶入高墙大院，头戴乌纱帽的主人拱手相迎。苏轼作了解释。主人初不信，苏轼提到了欧阳修，主人才点头，叹息一声，命下人送苏榜眼还家。
雕窗内，一位盈盈二八少女垂下了她的丽眼。
庭院中，三条捉婿大汉傻了眼。
欧阳修差点挨打
苏东坡险些被捉，欧阳修差点挨打，这故事，开封传了几代人，载入野史笔记。欧阳公大变科举，受到仁宗皇帝的嘉奖。然而，来不及改变文风的考生占多数，名不见黄金榜，纷纷骂娘，横竖不肯卷铺盖。一些考生摩拳擦掌，要打欧阳修，打歪他的地包天。有个带头闹事的考生叫刘几，写四六骈文（太学体）颇有些名气，原以为登科不过是小菜一碟，可是主考官欧阳修竟然在他的试卷上画了个大黑叉。
这一天，欧阳先生从朝廷归私第，官车内架着二郎腿，抱着一坛御赐琼浆，优哉游哉。他干成了一件大事，造就了一大批英才，带动百年好风尚。如此功业，胜过几许帝王将相？欧阳修想想而已，断不会语人半句。想一想是可以的，乐一乐是可以的。择日邀来三苏父子，还有那个方平老儿，状元楼上喝它个一百杯！
官车驶入小巷，忽见一群激动后生奔来，将高轩团团围住。一时间，叫骂声与鸡蛋齐飞，有后生纵身跳上车来，那车夫眼疾手快，一把推下去。后生倒地呻吟，群情更汹汹。
一个白面书生边扔鸡蛋边喊：“打烂欧阳老儿的地包天！”
堂堂欧阳永叔，一脸过期的臭鸡蛋。蛋黄糊了唇不包齿，封了一双近视眼。正午的天光忽然变黄昏。平生高峰体验，一下子落入低谷。后来他对苏东坡说，那一天，黏糊糊的鸡蛋雨总是下不完。那一群落第考生扔了几百个臭鸡蛋，还有一车烂白菜。白菜头简直像石头。
车夫高叫：“欧阳公是朝廷命官！”
考生齐吼：“打的就是朝廷命官！”
小巷中的动静闹大了，禁军闻讯赶来，考生们且战且退。
这事儿却还没完，当天夜里，数百人围在欧阳修家的朱门前，当着那八个威严的卫士，齐声朗读《祭欧阳修文》，要把欧阳修活活咒死。
仁宗皇帝下令追查，欧阳修劝阻说：“考生十年寒窗苦，扔一回鸡蛋就罢了，念一通祭文就散了，划算，划算。”
苏东坡叹曰：“师尊欧阳公高风亮节，弟子自当追随其后！”
（摘自刘小川著《品中国文人系列》）
(2024-02-04 20:5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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