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江总白猿传
南朝梁武帝大同末年,派遣平南将军蔺钦南下征讨,大军开到桂林,大败李师古、陈彻的军队。另一支部队的将领欧阳纥攻城夺地到长乐,平灭了所有的躲进岩洞的地方武装,深入险要地带。
欧阳纥的妻子身材纤细,皮肤洁白,长得十分美丽。当地部族中有人对他说:“将军为什么带着美丽的女子经过这个地方呢?此地有神怪,善于偷掠少女,而长得漂亮的尤其难于幸免,要小心地保护她。”欧阳纥十分担心害怕,每夜都派兵环绕他的住宅严密守卫,把妻子藏到密室中,门窗都关闭得非常牢固,又派十几名丫环守护她。
这天夜里,阴风阵阵,天昏地暗,到五更天的时候,仍然寂然无声。守护的人精神有些松懈,便打起盹儿来。忽然好像被什么惊醒了,睁眼一看,欧阳纥的妻子便已经失踪了。门窗上的插销还是原来的样子,不知是从哪里出去的。出门便是险峻曲折的山路,咫尺之间,不知归程,实在无法找寻追赶。等到天亮,还是一点儿踪迹也找不到。
欧阳纥悲愤万分,发誓绝不白白地离开这里。于是便推说有病,让他的军队驻在这里,每天都派往四方边远之处,钻进深谷暗洞,爬上峻岭险峰,到处搜寻。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忽然在百里之外的一丛细竹中,发现了他妻子的一只绣鞋。虽经雨水浸泡,还可辨认。欧阳纥更觉痛苦凄怆,寻妻之志更加坚定。精选三十名壮士,手持兵器,肩背干粮,住在岩洞,吃在荒野。
又过了十多天,距所住的地方大约二百里远,向南望去,有一座高山,葱郁秀美超然独出。到了山下,有深溪环绕,他们便编制木排,渡过溪水。险峻的山岩和翠绿的竹林之间,不时地望见红衣彩带在闪动,还能听到说笑的声音。拉着野藤,牵着大绳,登上峰顶,就看见一排排珍奇的树木,间杂着各种名花。下面的绿草,丰茂柔软像地毯一样。这里清远幽寂,沉静得像仙境一样。
面向东有一座石门,几十名妇女衣着鲜艳华丽,嬉戏歌笑,从这里进进出出。见有生人,便停脚仔细打量。来到近前,她们便问道:“怎么到这里来了?”欧阳纥把事情都告诉了她们。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叹息着说:“您的妻子到这里有一个多月了,现在患病躺在床上,正好领您去看看她。”
进了这座石门,看见里面有三四座像堂屋一样的装设,用木板做门扇。靠墙的地方摆着床,都铺着锦缎的床垫。他的妻子躺在石床上,一层一层垫子铺在床上,珍奇的食品列在床前。欧阳纥走到近前去看她,她转过脸来看了一眼,立刻急挥手让欧阳纥离开。
这些妇女们说:“我们这些人和您的妻子来到这里,时间长的有十年了。这是一个神怪居住的地方。这个怪物力气极大,能杀人。即使有一百人拿着刀枪,也不能制伏他。幸亏他现在还没有回来,你应该赶紧离开。以后只要带来两斛美酒,十条食用犬,几十斤麻,我们就会跟您一起设计杀掉他。您来的时候一定要在正午以后。千万不要太早,就以第十天作为约定的日期。”于是就催促他赶紧离开。欧阳纥也就迅速退走。
于是他准备好美酒、麻和狗,按期前往。这里的妇女说:“那家伙好酒,往往喝得大醉。醉了就发泄它的力气。让我们用绸缎把它的手脚捆在床上,它用力一挣,全都断开。曾有一次把它捆了三层,它力气用尽也没有挣开。现在把麻藏在丝帛中绑住它,估计它就挣不开了。它周身都像铁一样坚硬,只有肚脐下几寸的地方,常用手遮蔽保护,这地方一定不能抵御兵器。”又指着旁边的一个岩洞说:“这是它的食品库,您应当藏在这里,静静地等待时机。酒放在花下,犬放到林中,等我们的计策成功,招呼一声您就立即出来。”欧阳纥按照她们的话,屏住气息在那里等候。
太阳偏西以后,有一个东西像一条白绸子,从别的山上下来,腾跳如飞,径直进入洞中。过了片刻,见一个胡须很美的男子,高六尺多,穿着白衣,拖着手杖,在一些妇女的簇拥下走出来。发现有狗,惊讶地注视片刻,腾身捕捉,然后撕裂皮肉,吮血大嚼,直到吃饱肚皮。妇女们争相用玉杯劝酒,嬉戏调笑十分快乐。喝了几斗以后,便扶着它离开这里,又听到了嬉笑的声音。
过了很长时间,有妇女出来招呼欧阳纥。他就手握兵器冲进门去。看见一个大白猿,四脚被捆在床上。它看见人以后,不断收缩身躯,想挣脱去不能,目光像闪电一样发亮。欧阳纥等竞相用刀枪砍它、刺它,就像击在铁器、石头上一样。后来刺它肚脐下方,刀一下子就刺进去了,血流如注。于是它大声叹息,喊叫着说:“这是老天杀我,哪里是你的本事!不过,你的妻子已经怀孕,不要杀害这个孩子。他将要遇到圣明的皇帝,一定会使他的宗族兴旺起来。”说完话就死了。
搜索它存藏的物品,只见各种各样的珍贵物器堆积在那里,美味珍馐满满地装在大小容器中,摆放在桌几之上。凡是人世间珍贵稀少之物没有不充足齐备的。另有著名香料几斛,宝剑一双。妇女三十多名,都是绝顶艳丽之人,时间长的,已经被抓来十年。听说一旦色相衰老后便必定被领走,没有人知道被放到什么地方。又普遍搜索一番,只有它一个,再没有同类。
它每天早晨洗脸梳头,戴着帽子,穿白夹衣,外面罩上素罗,不知冷热。满身长着白毛,长有几寸,闲坐时常读木简,那上面的字像符篆,别人谁也不认识。看完就放在石阶下。晴朗的白天,有时舞弄双剑,周身像电光闪烁,剑光宛如明月。它饮食无常,喜吃野果栗子,尤其喜欢吃活狗,细细地品味而且喝它的血。太阳刚过中午,便忽然不见。半天往返数千里,到晚上一定回来,这是它平时的习惯。它所需要的东西,没有不马上到手的。夜里到各床奸淫嬉戏,一夜轮一遍,从不睡觉。谈话中表现出知识渊博,谈吐优雅,语意融会顺畅。但是看它的相貌,就知是猿猴一类。
今年秋天,树叶刚落的时候,它忽然凄怆地说:“我被山神所告,将要被判死罪,也正在请求其他精灵来保护我,说不定可以免祸。”上月十六,石阶下着了火,烧了它的书简,它怅然若有所失,说:“我已经一千岁了,却没有儿子。现在有儿子了,死期到啦!”于是顾盼这些妇女,流泪许久,还说:“这座山险峻无比,从未有人来过。到高处四下观望,从不见有砍柴的。下面有许多虎狼怪兽。现在能到这来的人,不是借上天的力量,是什么呢?”
欧阳纥立即带上珠宝玉器、珍奇之物,以及几十名妇女回到住处。这些妇女中,还有认识自己家的人。欧阳纥的妻子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他的相貌很像白猿。后来欧阳纥被陈武帝所杀。欧阳纥平素跟陈朝的江总要好,江总爱他的儿子聪敏过人,常常留养在家中,所以这孩子能免于被杀。后来长大了,果然博学多才,精通著述,闻名于当时。
孙恪传
广德年间,有个叫孙恪的秀才,科考不中,在洛中游历。到魏王池边,忽见有一大宅院,土木都是新的。路人指着说:“这是袁氏的宅院。”
孙恪径直前往敲门,没人答应。门边有一小房,帘子整洁,是门房。孙恪就揭起帘子而入。好久,忽然听到开门声,一女子仪容照物,艳丽惊人,宝珠就象刚被洗过的月亮,就象柳树刚被薄雾笼罩一样美好,兰花般的芬芳洗涤灵魂,像美玉一样晶莹、纯洁而一尘不染。孙恪以为是主人的女儿,只是偷看而已。女孩掐了院中的忘忧草,久立沉思,于是吟诗道:“彼见是忘忧,此看同腐草。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
诵读完毕,神色悲伤,就来掀帘,忽然看见孙恪,于是惊恐而羞愧回到内宅,派使女质问他:“你是什么人晚上到这里来?”
孙恪说是租房的人,并说:“不幸有所冒犯,深感羞惭惊异,希望能向小娘子转达。”
使女如实以告。女孩说:“我的丑陋笨拙,况且没化妆,你从帘子往里看了很久,应该都看到了,怎敢再回避呢?希望你在客厅潲等片刻,我化化妆就出来。”
孙恪仰慕其美丽,喜不自胜,问使女:“小姐她是谁的女儿?”
使女说:“已故袁长官的女儿,小时就成孤儿,也没姻亲,只与我们三五人住在这房子里。小娘子现在还没嫁人,且正等着有人来提亲呢。”
好久,女孩才出来见孙恪,美貌艳丽超过刚才所见,吩咐侍从婢女进上茶水果品,说:“你既没地方住,便可把行李财物搬到这里。”并指着使女对孙恪说:“有需要的,只管告诉她们。”
孙恪受惠承情而感愧不安。
他没有妻子,又见这女子如此美丽,便请媒人提亲。女孩也欣然接受,就结婚了。袁氏富足,有很多的金钱丝绸,而孙恪长久贫穷,忽然间车马耀眼,服饰器用玩好之物华丽无比,颇被亲友们疑惑惊奇,常来向孙恪询问。他竟没以实相告。孙恪从此傲慢不尊敬他人,不求上进,每天都象有钱人一样花费,纵酒狂歌。如此三四年,不离洛中。忽然遇到表兄张闲云处士。孙恪对他说:“既然久别重逢,很想让你带着被褥,悠闲舒缓地聊一夜。”
张处士按其所约。到夜深要睡时,张处士握着孙恪的手,小声地对他说:“我在道门曾学过法术,刚才看你的言语和神态,妖气很重,不知近来有没有遇见什么?事无巨细,一定请都告诉我。不然的话,肯定有灾祸降临。”
孙恪说:“没有接受过或遇见什么。”
张处士又说:“夫人承受精液,妖怪接受女人之气。魂掩魄尽,人就长生;魄掩魂消,人就立死。所以鬼怪无形是阴,仙人无影是阳。阴阳的盛衰,魂魄的交战,在体内稍微有点失调,没有不表现在气色上的。刚才看弟的精神面貌,阴气已侵入你的身体阳,邪气干扰你的腑脏,真精已耗,头脑逐渐毁坏,津液流完,根基浮动,骨将化为尘土,脸不是红润的面色,必是被妖怪所消损,为何要坚决隐瞒不说呢?”
孙恪才惊醒,就讲了娶妻的经过。张处士大惊道:“只有这些没其他的了吗?”孙恪说:“兄弟估计,有什么异样?”张处士说:“哪有袁氏海内没有相关的亲戚?又聪明而富于辩才还有很多本领,足以称为可疑了。”
孙恪就告诉张张处士说:“我一生困顿不顺利,长久的处于饥寒交迫之中,和她结婚后,洽似重生,不能忘恩负义,有什么办法吗?”张处士大怒道:“大丈夫不能服侍人,又怎能服侍鬼呢?人们都说:‘妖因人而兴望。人没有把柄,妖就不能自己制作’。并且道义与身体哪个更亲?身受其害,却顾念于鬼怪的恩义,三尺小孩,都认为不对,何况大丈夫呀!”
张处士又说:“我有宝剑,也是利剑,凡是鬼怪,见者必死,一直很灵验,数不胜数。明天借给你,如果把它带到隐秘的房间,一定会看到她的困顿疲惫的样子,不次于以前王君带宝镜照鹦鹉。不然的话,就不断地亲热吧。”
第二天,孙恪就拿着剑。张处士告辞离去,拱手道:“静观其变。”
孙恪就拿着剑,把它藏在室内,但还是面有难色。袁氏一会儿就发觉了,大怒而责备孙恪说:“你穷愁潦倒,我使你舒畅安宁,你不顾情义,却要胡作非为,如此用心,就是猪狗都不吃你,你怎能树立节操还活在人世呢!”孙恪既然被责备,又惭又忧,叩头到:“受到表兄的唆使,不是我本来的心意,愿意饮血为盟,不敢再有他意了。”
他大汗淋漓地爬在地上,袁氏于是搜到宝剑,把剑断成一节节的许多小段,象断嫩藕。孙恪更害怕了,本想逃跑。袁氏笑着说:“张闲云这小子,不用道义教诲他表弟,却让他干凶险的事,再来就该羞辱他。看你的心思,的确不是这样,我和你结婚已经几年了,你有何顾虑呢?”
孙恪这才稍微安定一点。以后几日,有事外出遇见张处士,说:“你怎么让我去拔虎须,差一点脱离不了虎口。”张生问剑在哪里,他如实相告。张处士大惊道:“这不是我所知的。”非常害怕而不敢来拜见弟妹。
后十余年,袁氏已养育有两个儿子,治家很严,不喜欢别人搀和自家事。后来孙恪在长安,拜访旧友王相国,就被推荐到南康张万顷大夫那里,做了经略判官,带领全家前往。袁氏每次遇到青松高山,凝视良久,象有不如意的感觉。
到端州,袁氏说:“到那里已走了一半,江边有峡山寺,我家原来的门徒僧人惠幽,住于此寺,分别有几十年了。道行年龄极高,灵魂能离开身体,善于脱出尘世,假如经过那里摆上食物,享受一下他们这里的的美味。”孙恪说:“好。”于是准备了斋饭蔬菜之类的东西。来到寺庙,袁氏非常愉快,换衣服梳理化妆,带着两个儿子前往老僧人住的院子,象很熟悉路似的。孙恪很惊异。就将碧玉环拿出献给僧人说:“这是院中的旧物。”
僧人不明白。到吃完饭,有野猿几十只,一起从高大的松树上下来,在台子上吃东西。饭后悲切的长鸣,攀援着葛藤跳跃。袁氏悲伤落泪,一会儿,提笔在僧人的墙壁上题诗道:“刚被恩情役此心,无端变化几湮沉。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于是抛笔在地,抚摸着两个儿子抽泣几声,对孙恪说:“保重保重,我该和你永别了!”就撕开衣服变化成老猿,跳上树追长鸣的野猿而去,将要到深山了又返回来看他们。
孙恪惊恐万分,似魂飞魄散。良久,抚摸着两个儿子哭泣。于是向老僧人询问,僧人这才明白:“这猿是贫道还是小和尚时所养。开元年间,有天子的使者高力士经过此地,爱其聪慧而狡猾,用五匹帛换走她。听说到京都洛阳后献给了天子。后来有天子的使者来往,都说她聪慧而狡猾过人,经常驯服的待在上阳官里,到安史之乱,就不知去向了。呜呼,不料今天又看到她的与众不同!碧玉环本是诃陵胡人所给,当时她也戴在脖子上一同前往,现在才明白。”
孙恪于是伤感,停船靠岸六七天,带着两个儿子驾船返回,不再上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