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华(1935—2021),北京京剧院京剧丑角表演艺术家
采访朱锦华老师的时候,朱老师站在门里。我举目望去,老爷子白发红颜,鼻高眼深,手里拄着一根歪把儿黄木黑纹手杖,崭新锃亮。他用字正腔圆的北京话招呼我进来坐。我心下嘀咕,这老爷子太有派了。朱老师的卧室虽然有些紧仄,但家居陈设另有一番雅致,特别是那几件将近百年历史的老家具,和着四壁的中国字画与墙边传来的蝈蝈叫声,顿时幻化出一种古色古香的京韵和京味儿。
梨园名门,旦丑世家
朱老师做了一个“六”的手势跟我说,算上在中国戏曲学院附中任教的儿子和在北京京剧院做舞台工作的孙子,家里已经有六代人从事戏曲工作了。朱家原籍江苏省苏州,其祖上于清同治时落户京城,虽非世代承袭旦行,但因旦、丑两行皆出名家而载入京剧史册。
朱锦华的祖爷爷——朱霭云,字霞芬,昆曲名旦,为“景和堂”梅巧玲的得意弟子。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被选为“菊榜状元”,成名后自立堂号“云和堂”,造就诸多名旦。梅兰芳、王惠芳、朱幼芬等均出身于此,曾有“云和十二钗”之称。
朱凌芬,是朱霭云的长子,工花旦。《燕尘菊影录》曾言其“妙音入拍,哀艳凄馨”,足见其表演艺术之佳。可惜他刚刚崭露头角,就英年早逝。
朱小芬,是朱霭云的次子,工老生。他一直甚得梅家青睐,后来成为梅兰芳的姐丈。妻子为朱小芬生下三子一女。长子斌舫工小生,后做舞台工作;次子早夭;三子斌仙,工丑行(四大名丑,朱锦华的父亲)。
朱幼芬,为朱霭云之三子,工青衣,与梅兰芳齐名。曾有“北有朱(幼芬)梅(兰芳),南有冯(子合)贾(壁云)”之说,当时被称为京剧界的四大美男子。
给蒋JS演“辕门斩子”
朱老师丑角演了大半辈子,生活里言语也十分俳谐、生动。于是采访中,我们跟着他的话语一起去了那个战火纷飞的乱世。1943年,父亲朱斌仙又和武生张云溪、武丑张春华在南方演出,挣的钱寄不回来,家里的日子过得很拮据。朱锦华的母亲觉得,一家人身处乱世,孩子得有个一技之长,将来也好能养活自己。朱锦华时年8岁,他有个梦想,不是学京剧,却是学医做大夫。他儿时每每看到医生给病人治病,就觉得他们很伟大,济世救人啊。不过后来,他母亲跟他说,家里的这门艺术你得传下来。朱锦华也是个孩子,似懂非懂。恰巧那一日,尚小云的夫人来家里串门,她和朱锦华的奶奶是姑表亲,见着锦华就问他:“愿意学戏不?”朱锦华当时很贪玩,觉得学戏应该很好玩,就点点头。进入荣春社以后,尚小云亲自看了看这孩子,说他五官端正,扮相上适合演老生,就学老生吧。确定了学习的行当,朱锦华开始练基本功:拿顶、下腰、踢腿、毯子功、把子功……朱老师笑着和我说:“凡是唱戏的一开始都要学这个,那是很痛苦的,一点都不好玩啊。”基本功打扎实后,朱锦华跟着社里的陈少伍老师学戏,《双合印》《战樊城》等学了很多出。
1945年,父亲从上海拍电报来,托京剧工会的人告诉家里人,上海的事业发展得很好,叫家人来投奔。朱锦华的奶奶当时瘫痪在床,不方便,伯父朱斌舫与伯母一同照料老母亲。最后朱锦华的母亲带着锦华和锦华的妹妹,三人从天津塘沽坐北铭号海轮南下。那是朱锦华第一次坐轮船,五天五夜,把朱锦华颠得晕头转向、不胜疲惫。之后到了上海,父亲得知朱锦华学戏了,表现得很平淡。朱老师告诉我,他父亲早就料到自己会学京剧,父亲很久之前就告诉过朱锦华:戏班里的虫,菜里虫菜里死。
抗战胜利后,上海的京剧市场十分火爆,京剧在当时绝对是主流文化,电影、话剧、歌剧等在当时还都生长在襁褓里。朱斌仙与梅兰芳一起在上海的皇后大戏院演出,忙得不亦乐乎。闲暇之余,朱斌仙给上海的夏声戏校代课。儿子来了以后,他把儿子送到夏声戏校学戏。夏声戏校最早在西安由刘仲秋等老艺术家创立,后南迁至上海,学校的学生后来大都成为上海京剧院的骨干。
朱老师告诉我,当时学校学戏和现在不一样,没有印好的课本,老师在课堂上一句一句地说,学生在本上逐字逐句地记下来。朱锦华是插班生,所以来校以后先忙着向同学借笔记本,抄戏文,
然后请教老师,细细揣摩唱腔,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平日里,学校也有公演或者慰问演出,恰巧《辕门斩子》一出戏需要一个老生。刘仲秋校长就遴选了几个学生,让他们把《辕门斩子》各演半出,以挑出一个“杨延昭”来。这挑来的几个学生里就有朱锦华。他把戏演完了,刘校长觉得不错,又叫他把整出《辕门斩子》演了一遍。刘校长思忖着,这孩子是后来的,把戏演得和其他同学一样好,必是下了一番苦功啊,就对朱锦华说:“这杨延昭就你演了。”朱老师跟我说,演《辕门斩子》是他第一次以主角儿的身份登台,之前在北京荣春社坐科,三庆剧院、中和剧院登台时都是跑龙套的,曾经10岁在南京给童芷苓配戏,演的也是娃娃生。朱锦华演《辕门斩子》,梅兰芳后来也看了,赞不绝口,说:“锦华演得不错,将来你和你九叔(梅葆玖,比朱锦华大一岁)一个演老生一个演旦角,多好啊。”
1948年,蒋JS回老家奉化县溪口镇祭祖,夏声戏校也跟着去慰问演出。蒋JS特别喜欢夏声戏校,喜欢听全本的《杨家将》,因此朱锦华也有机会给蒋JS演《辕门斩子》。朱老师说,当时岁数小,演出时不敢往台下看,也不知道底下坐的哪个是蒋JS。演出的第二天一早,朱锦华和同学拎着刀枪把子从城外进城,去礼堂准备当天的演出。一条蜿蜒的小路,两边是山,一行人走着走着,发现面前有一辆雪佛兰轿车,旁边站着两个便衣;再往车旁的山坡望去,山腰下立着三人,左右两个仍是便衣;中间一人,身穿黑色马褂,头戴礼帽,面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双手拢着,拄一个手杖。几个小孩儿一看是蒋JS,“呦”了一声怔了一下,旋即想起自己穿着军服,赶紧给蒋JS敬了个礼。蒋JS走过来问:“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夏声戏校的。”
“你昨演的谁?”又问那一个,“你演的谁?”
这个道:“我演的穆桂英。”那个说:“我演的杨六郎。”
“演得好,演得好。今天还有演出吗?”
几个孩子说有的,蒋JS点了点头,叫他们赶紧去吧。
机缘巧合成为一代名丑
抗战胜利以后,朱斌仙一家四口与梅家一同回了北京。1952年,朱锦华与父亲一同加入荀慧生京剧团,在全国巡演。当时的京剧团还是私营的,自负盈亏。巡演过程中,一个丑角演员家中有急事,匆匆回了北京。团长荀慧生就让朱锦华来救场。朱老师告诉我,虽然他平时演戏也看过丑角的表演,但隔行如隔山,原来演老生严肃惯了,这回演丑角难度最大的就是要逗观众乐。还好,朱锦华的父亲是四大名丑。父亲在台后给儿子说台词,讲动作。朱锦华现学现演,《红娘》里的琴童、《红楼二尤》里的贾蓉演得都不错。全国巡演几十个地方跑下来,朱锦华在实践中几乎把丑角这个行当学得差不多了。演出结束,荀剧团回京后,团里人问团长荀慧生,咱们缺个丑角,要不要招一个?荀慧生说,锦华演得挺好,还找谁啊?就叫他来吧。
1958年,朱锦华调至北京京剧团(北京京剧院前身),得到了马富禄、李四广、慈少泉、李盛芳、郭元祥等丑角名家的真传。特别是马富禄老师,对朱锦华格外喜欢,有事没事就叫锦华去他家里学戏。1963年,赶上北京京剧团去港澳演出。团里领导跟朱锦华说,你这回去港澳,
除了自己演出外,马老的生活起居也归你管了。于是,朱锦华就变成了“使唤小子”。每天大清早他一起床,就给马老铺床叠被,伺候洗漱完毕,然后给马老沏茶,还要记得先沏半杯,待味儿闷浓了,再把另外半杯补上。演出闲暇,马老就给朱锦华说戏,问他,这个戏你会吗?那个戏你会吗?朱锦华会也不敢说自己会,只说您演出的戏我都看过。马老就说,那你念段金祥瑞(《失印救火》中人物)我听听。朱锦华就唱,唱完后马富禄告诉他哪点语气不好、哪点唱得不对。演出完回来后,有天马富禄的夫人就和朱锦华说:“你三大爷(马富禄行三)回来就夸你好,你小子怎么不开窍啊?”马夫人这言下之意是,你怎么不赶紧拜师啊?朱锦华期期艾艾回答说:“我不敢啊。”而且当时拜师还要组织上批准,朱锦华向团里领导提过,领导说:“你甭着急,生旦净丑咱一个一个来,现在好些人还向你舅舅(裘盛戎)拜师呢。”朱锦华不曾想,这一等,“文阁”开始了,拜马富禄为师的愿望也成了泡影。
朱老师退休后,仍然不遗余力地促进京剧和丑角行当的发展。他曾去上海教了一年多的戏,又参与了音配像工程,参演200多出戏,历时10载。朱老师说,他现在特别希望年轻的京剧演员能够演得更好,京剧文化能够兴旺下去。
(本文系《北京纪事·薪火相传,国粹生辉[四]
,转载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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