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北京人
北京人把追根溯源叫“捯根儿”。对北京话捯根儿,就跟对北京人捯根儿一样,是一件“扯不清理还乱”的事儿。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历史上,北京就是一座移民城市。首先,“北京人”就是个模糊概念,因为北京人来自不同地区、不同民族,根儿在北京的人非常少。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举过一个例子:朋友聚会,饭桌上坐着十个人。您如果跟大伙儿盘道:“您是哪儿的人?”
可能有八个人会说:“我是北京人。”
是呀,他在北京有房,有车,有工作,有孩子,有户口,怎么能说他不是北京人呢?
但是如果您接茬儿问:“您的老家是哪儿?”
可能这八个人里会有六个告诉您:“我老家是河北”;“我老家是山东”;“我老家是江西。”等等。
您要是追着问:“您家在北京几辈儿了?”
估计他们当中,能说出超过三辈儿的人都不多。
当然,有的老北京人会说,自己是满族,老祖在旗,老家地起(压根儿)就在北京。
但他说的这个“地起”,也是应该打引号的。因为满族人的根儿在“白山黑水”(长白山、黑龙江),清朝进关到现在,也就是300多年。
北京故宫博物院现任院长单霁翔说:“经常有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每当此时我都要啰唆一番:我的籍贯是江苏江宁,出生在辽宁沈阳,成长在北京。您说我是哪里的人呢?”籍贯地、出生地、成长地,过去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都会十分明确地指向故乡,但是城市化进程加速以后,人们的空间归属发生了很大变化,过去一句就可以回答的简单问题,变得复杂起来。
在现实生活中,像单先生这种难说自己是哪儿人的不知有多少。单院长说他出生3个月,就被母亲抱着来到北京,而且在北京生活了60年,但填表时,仍然不能写自己是北京人。
单先生刚在北京工作时,我就认识他。那时,他从日本学习回来不久,正着手研究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问题。我当时在北京市委统战部工作,一连两次在座谈会上,听过他的发言,还在会后跟他聊过天儿。
因为我是在西单辟才胡同长大的,单先生当时还住在云梯胡同,这是辟才胡同套着的小胡同,离我家不远,我们算住过邻居,所以还有的聊。
虽然他说自己不算北京人,但我们聊天儿时,他说的是一口流利的北京话,时不时还会蹦出一两句北京土语。
他曾经问我是哪儿的人,其实,我跟他的情况差不多。“我的祖籍是山东潍坊。我爷爷那辈儿,才到的北京。”我如实相告。
他听了,对我会心一笑,好像当时我们就对“谁是北京人”的说法有同感似的。
因为北京人的概念太含糊了,所以,谁说自己是北京人时得琢磨一下。前几年,我写过一本书叫《有鼻子有眼儿》,书里有“谁是北京人”的章节,专门论述了这个问题。
在北京工作了几十年就是北京人吗?有北京户口就是北京人吗?在北京出生的就是北京人吗?严格地说:是,也不是。
虽说北京是六朝古都,但历史上它就是一个朝代不断更替,人口不断流动的移民城市。
那到底有没有纯种儿的北京人?有!70多万年前的北京人,绝对是正根儿,但那会儿的人,可还是猿人呢!
说到北京人,自然会说到北京话。虽然北京话是普通话的“母语”,但是地道的北京话,尤其是北京的方言土语,跟普通话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当然,即便是北京人,居住的地方也不一样,有的住在胡同;有的住在机关宿舍;有的住在部队大院;有的住在厂区(如东郊、南郊);有的住在城里;有的住在城外;有的住在南城;有的住在北城。居住区域的不同,说话也有所区别,比如南城和北城的人说话就有些微差异。当然,北京是首都,在北京当官的、上学的、做买卖的人很多,有的南方人在北京工作生活了几十年,应该算是北京人了吧,但依然保持着乡音,普通话都说不利落,更不用说北京土话了。
什么是北京话?跟北京人一样,来自各地不同的方言土语凑到一块儿,就成了北京话。但这“凑一块儿”,可不是凉拌菜的“拼盘儿”,也不是北京小吃“卤煮”,它的形成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
北京话,像是一坛陈酿了几百年的老酒。不,几百年不够味儿。至少3000多年了!
老北京的“八”字
说到老北京人,人们自然要说到北京的旗人。所谓旗人,就是属于“八旗”下的人。说到这“八旗”,又不能不说到老北京的“八”字。
您得看准了,这儿说的可是“八”这个数儿,而不是算卦的阴阳先生说的那个“八字儿”。过去用天干地支表示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合起来是八个字,所以叫“八字儿”,但这个“八字”要儿化韵。
也许跟道家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关,老北京人特迷信“八”这个数儿,什么事儿总要凑成“八”。
比如说吃:老北京管会吃的美食家叫“八方食圣”;餐饮业有“八大菜系”之说;老北京有名儿的鲁菜有“八大楼”、“八大居”;淮扬菜有“八大春”;最有名儿的宴席是“八珍席”,“八珍席”又分“山八珍”和“海八珍”。
一般的席面儿讲究“八大碗”,还有甜品“八宝饭”;老北京的酱菜园酿制的有名儿的小咸菜叫“八宝菜”;点心铺的点心有“大八件儿”、“小八件儿”;此外还有“八大名酒”;评选北京小吃,也要搞“八大名小吃”。
风物景观有“燕京八景”;西山有“八大处”,即八座古刹;皇家苑林有名儿的是“三山五园”;道教的圣地有“三山五顶”,三和五加一块儿还是“八”。
京城的工艺美术行业有“燕京八绝”;药行有“八大堂”,布行还有“八大祥”;天桥的民间艺人有“八大怪”;说相声的有德字辈儿的“八德”;演唱岔曲用的是“八角鼓”;起个地名要用“八道弯儿”、“八里庄”、“八里店”、“八里河”、“八里桥”;此外,还有“八王坟”;老北京的红灯区有“八大胡同”,等等。
老北京的寺庙还有“大八庙”、“小八庙”、“内八庙”和“外八庙”。所谓“外八庙”,即紫禁城外的八座庙。
可能诸位对京城的“外八庙”有所不知,笔者特罗列如下:宣仁庙(风神庙)、凝和庙(云神庙)、普渡寺、真武庙(又叫玉钵庵)、昭显庙(雷神庙)、万寿兴隆寺、静默寺、福佑寺(雨神庙)。这八座庙宇几乎都在南长街、北长街和南池子、北池子。
在老北京,居家过日子要有桌椅,迎门放着的桌子叫“八仙桌”;过去北京人写信的信纸,大都用直线分成八行,所以那会儿的书信,又叫“八行书”;老北京人正式结婚之前先要订婚,订婚的帖子叫“八字帖儿”;媳妇过门儿坐的轿子叫“八抬大轿”(八个人抬的)。
老北京管朋友的交情深,叫“八拜之交”;比喻要办的事还没有眉目,北京人会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形容什么事儿哪儿不挨着哪儿,叫“八竿子打不着”。
您瞧,生活中有多少离不开的“八”字呀!
清军以“旗”建制亦不例外,也分为“八旗”。其实是黄、蓝、红、白四种色儿,但为了凑这个“八”字,分为镶了边儿的和不镶边儿的,变成了正黄、正白、正红、正蓝、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其中镶黄、正黄、正白为上三旗,而在清入关之前,镶黄旗只属于皇帝一人(有关“八旗”,还有别解)。
“八旗”制度外,还有皇族亲、郡王亲等世袭罔替的“八家铁帽子王”。满洲旗人有“八大姓”:钮钴禄氏(郎)、瓜尔佳氏(关)、舒穆禄氏(舒)、那拉氏(分叶赫和辉发,最初都是地名)、完颜氏(王、金)、富察氏(傅)、费莫氏(费)、马佳氏(马)、章佳氏(章)。实际上是九姓,但费莫和马佳是一族,所以成了“八姓”。
汉军八旗还有“八大家”,即为大清国立国建过功的八个汉族姓氏:尚、耿、石、李、佟、祖、蔡、王。
这儿给您补充一句:所谓在旗或旗人,并不都是满族人,还有编入“八旗”的汉族、蒙古族、回族等,例如清末陕西巡抚升允是俄罗斯族人,末代皇帝溥仪的皇后婉容是达斡尔族人。
因为这本书聊的北京话,所以再让您长点儿学问:由于早年间,“八旗”在京畿(读
j,古代靠近国都的地方叫“畿”)各地都有驻军,所以留下了“厢(应该写成‘镶’)红旗”、“正蓝旗”、“正黄旗”、“西二旗”等地名。
现在有些人不懂其意,“正蓝旗”的“正”给念成了zhèng,连公交车报站也发这个音。看上去,一点儿错没有,其实是大错特错了。
因为所谓“正蓝旗”,是整个儿的旗子都是蓝的。而“镶蓝旗”是镶着边儿的蓝色的旗子。所以“正蓝旗”的“正”必须念zheng(第三声)。
需要说明的是,广东人也喜欢“八”字,因为粤语“八”的谐音是“发”,说这个字有讨吉利能发财的寓意。老北京人也喜欢讨口彩,不过,这个“八”字,跟“发财”没关系。
因为北京话的“八”,发音不是“发”。“八”是个吉利数,北京人喜欢“八”,跟“四平八稳”的心态、“八仙过海”的风习有关。
根儿是哪儿,话就是哪儿
闲话少叙,单说老北京人的“老”,远了不说,就说离现在比较近的清代吧。当时的内城,也就是大体现在二环路以里的地界,都住的是“八旗”,按“旗”划分居住的区域。
没有旗籍,也就是说不是旗人,您的官儿再大,比如纪晓岚、曾国藩、林则徐、李鸿章,也得住到外城。外城的人也算北京人,但归谁管呢?
原来当时的京城设有顺天府,下辖两个县:一个是大兴县(衙门最早在西城,后来改在东城,就叫大兴县胡同,后改为大兴胡同);一个是宛平县(就是现在卢沟桥不远的那个古城),外城的人都隶属这两个县,东边的归大兴,西边的归宛平。
所以,您现在看到一些在京城住了七八代的老北京,籍贯却不是“城”里。如文化名人齐燕铭、罗常培,其籍贯一个是大兴人,一个是宛平人。您别以为他们是现在的大兴区人或丰台区人,人家二位正经八百是北京的城里人。
齐燕铭先生的名字,带出了他是哪儿的人。其实他是蒙古族,姓齐利特。这位京籍文化名人,曾在延安“鲁艺”当过教员,并在那里参与主持创作了平剧《逼上梁山》和《三打祝家庄》,这两出戏让他出了名,受到毛……的赏识。他后来从了政,当过……等要职。
罗常培先生,字莘田,号恬庵。满族正黄旗人,姓萨克达。在这儿得多说他几句。为什么?因为他是著名的语言学家。
他毕业于北京大学,后又在北京大学教语言学。20世纪50年代,他参与筹建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并出任第一任所长。他还参与了《汉语拼音方案》的制定,与赵元任、李方桂并称中国早期语言学界的“三巨头”。
有意思的是,罗先生跟著名作家老舍先生是“发小儿”。当时老舍家住新街口的小羊圈(后改小杨家)胡同,10岁的时候,由私塾转到西直门内大街高井胡同口儿的两等小学堂三年级,跟罗先生正好一个班。两个人放了学,常到新街口的书茶馆听书,吸收老北京文化的营养,后来他俩又在国立北京三中念书,是中学同学。
俩人都是旗人,又志趣相投,自然成为莫逆之交。罗先生还是老舍的大媒。1931年,他把在北师大国文系毕业的胡絜青,介绍给在济南齐鲁大学教书的老舍,俩人结为秦晋。
老舍先生早年在英国教书时,用业余时间写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寄给罗先生指点。罗先生的专业是音韵学和语言学,他说:“我本不是作家,老舍让我审他的稿子,未免问道于盲。”于是,一向谦和的他把老舍的小说拿给有“中国现代白话文小说第一人”之称的鲁迅先生。
鲁迅是绍兴人,北京话说得不太到位,但对老舍先生用地道的北京话写的第一部小说,还是给予肯定。虽然比较客气地说技巧还有可以商量的地方,但京味儿文学语言的特色,还是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鲁迅对老舍小说评价的原话是:“地方色彩浓厚,但技巧尚有可以商量的地方。”小说后来在当时的《小说月报》连载。
老舍先生对罗先生一直非常敬重。因为罗先生是研究语言的,老舍是运用语言的,所以老舍先生说:“莘田是学者,我不是。他的著作我看不懂。”您从两位先生的客气劲儿就能看出,老北京人是多么看重研究北京话的人。
齐先生和罗先生,包括老舍先生,应该算地道的老北京,所以,走到哪儿,都说自己是北京人。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在北京住了几辈子了,还念念不忘祖籍,不认自己是北京人,如著名收藏家王世襄和朱家溍先生,一个祖籍福建福州,一个祖籍浙江萧山。
我跟二位大家颇熟,他们生前我多次采访过。二位都是北京生北京长的,但并不认为自己是北京人。别人问起他们是哪儿的人,王先生总是笑呵呵说自己是福建人。朱先生也谦和地笑道:我是浙江人。其实两位的祖上都在京城做过高官,而且已然世居。
类似的还有老北京有名的大商人,如盐商查氏,也就是作家金庸先生的老祖,本籍是大兴,但祖籍是浙江海宁,在北京住了几辈子,人家到什么时候也说自己是海宁人。老“同仁堂”的乐家也如是,乐家人从明末清初就到北京了,但世居多少代,依然说自己是浙江宁波人。
这些根儿在南方的北京人,世居京城几代了,身上也是京味儿十足,如王世襄先生是京城有名的大玩家,但他们在宅门内,其日常起居、生活习惯等方面,依然保持着南方人的一些习俗。
至于他们平时说什么话,当然是北京话。但他们说的北京话里也杂糅着一些乡音,因为平时在家里,他们的父辈说的是家乡话,代代相传,保留着一些乡音在所难免。俗话说:最难改的是乡音,真是一点不假。
您瞧北京人的构成是不是挺复杂?其实北京话的形成过程跟这个差不多。换句话说,北京话是棵大树,虽然它是在北京的地界长起来的,但它并不都是北京人撒的种儿。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北京人就是在北京这地界不停地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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