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学会了下载MP3,收听到了——寻找到了各种遗失多年,如同被风吹走、被浪花淹没的宝贵的记忆。他听了黎锦晖的儿童歌曲,他听了周璇和李丽华的电影插曲,他收听到了俄语唱的《灯光》与《遥远啊遥远》,他听了柴可夫斯基与门德尔松,他听了德沃夏克与司美塔纳,他听了“红太阳”颂系列,他听了帕瓦罗蒂、神童、王昆、楼乾贵、黄虹,他也听了筝《平湖秋月》与古琴《高山流水》……
他太兴奋了,像是找到了老年间的伙伴,像是找到了自己的过往,像是重温了一遍七岁、十五岁、二十九岁、三十六岁、四十九岁、六十八岁……听遍歌曲人未老,还保存着,还记忆着,还感动着,还湿润着呢。我就是这样活过来的呀,我分明是活了好几十年了啊。我分明是听了许多歌曲。哪怕只是为了听歌儿,走这一趟也是值得的啊。
老了再重新听一遍是多么幸福啊。老了也是值得的与必要的,只有老了以后才有听不完老歌的动人的感觉。你经历了,你熟悉了,你重温着,你珍惜着,你温暖着也悲伤着……真好。
听多了MP3,老王也碰到一些麻烦。有时候谷歌或者百度上调出歌曲或者乐曲的条目,实际上却显示为“不存在”、“无法下载”……有时候条目是音乐,一点击,出来的是电器广告或者性感美女半裸照片。有时候音响图示出来了,先说是“在连接媒体”,再说是“媒体已连接”,再说是“缓冲”。更可乐的是写着勃拉姆斯,出来的是刘德华,写着舒曼,出来的是圣桑。有时候音箱顺利调出,标帜飞快运行,却只出了一些乌七八糟的怪声。有时候,老王发现了一个好歌,将其保存在收藏夹里,下回点击,却已经杳然无踪影。有时候老王与电脑互联网较劲,半个小时老王出了一身汗,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老王的孩子看到老父天天与电脑较劲,正在变成网络上瘾者,孝心油然而生,便注意老王在求索什么,暗中记下,到视听用品商店采购了一批CD、VCD、DVD、也不知还有什么D,在老王的七十四岁生日那天作为礼物给老王送了来。
老王悻悻。老王唯唯。老王哼哼唧唧。老王怔怔磕磕。老王四顾茫然。
最后才明白,老父的意思是说,从MP3上找有一个过程,有一种不确定性,有一些惊喜,有一些运气,有一些天意,瞎猫碰死耗子,声东得西,一不小心就听到一个好歌,这才是人生啊,如果一切都是调好了,印刷在DDD上,批量生产,效果同一,百分之百的把握,还有什么意思呀?
各种D并没有取代MP3的地位,老王每天孜孜不倦地听MP3,各种听过而且记住了的,听到了,如逢老友。突然听到,似曾相识,终又邂逅的,半老不生的曲子,也听到了,如逢千解释万介绍才略生印象的友人。偏题冷门,不但当初没有听过,对作曲家与曲目也是闻所未闻的货色也搜出来了,如结识新知。
此时老王收到了一位老同学赠送的音乐厅演出的音乐会的票,他去了两次。他听到了辉煌真切的交响乐,他欣赏了天才的乐队指挥的风采,他欣赏了客座外国独奏家的高超技巧,他也感受到了在一个光辉的音乐厅里听音乐会的满意感高雅感充实感温馨感。
我有多么幸福!
老王干脆又预订了下一个演出季节的门票,老了老了,他将作为音乐粉丝度过自己的余年。
从此,MP3笼不住他的心了,失真,没有现场感,轻慢,太马虎了,用MP3听音乐其实是对音乐的亵渎……再想回到初听MP3的热泪涌流的心情,感激神往的心情,已经不可能了。人啊人,你是个多么讨厌的动物啊。
雄辩症
话说某公在患厚皮逻辑症之后,经过手术削皮,看上去皮薄了些,然而这只是“锯箭法”,治标没治本,不久皮又长厚了。更让人不解的是,此公在服了《逻辑学》之后,出现新的症状。
一日,此公又来到医院。正好这天在医院就诊的患者寥若辰星。
医生说:“请坐!”
此公说:“为什么要坐呢?难道你要剥夺我不坐的权利吗?”
医生无可奈何,知道此公曾有过的事情,于是倒了一杯水给他,说:“请喝水吧。”
此公说:“这样谈问题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谬的。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假如你在水中搀入氰化钾,就绝对不能喝。”
医生说:“我这里并没有放毒药嘛。你放心!”
此公说:“谁说你放了毒药?难道我诬陷你放了毒药?难道检察院的起诉书上说你放了毒药?我没说你放毒药,而你说我放了毒药,你这才是放了比毒药更毒的毒药!”
医生毫无办法,便叹了一口气,换一个话题说:“今天天气不错。”
此公说:“纯粹是胡说八道!你这里天气不错吗?即使是天气不错,并不等于全世界的天气不错,比如北极就在刮寒风,漫漫长夜,冰山正在撞击……”
医生说:“我说的今天天气不错,一般是指本地,不是全球嘛。大家也都是这么理解的嘛!”
此公说:“大家都理解的难道就一定是正确的吗?大家认为对的就一定是对的吗?如果公众的价值观出现问题,那真是可悲的事情,比如WG就是这样。要知道真理有时就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医生已经有厌烦了,忍不住和他辩起来:“难道真理就掌握在你手里?”
此公说:“你的理解,我看是很平凡的,你们这些医生都给人看病,唯有我是被看病的,我虽属少数人,但我也没说真理就在我手里呀?”
医生说:“我们医生都是平凡的人,你是不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人也会得病,也要我平凡的人来治病。”
此公说:“我不平凡的人即使得病,也是得不平凡的病。”
医生说:“对!你得的是不平凡的病。”
此公说:“你才得病了呢,我说过我得了病吗?”
医生说:“你没病来医院干嘛?”
此公说:“我没病不可以来医院吗?医院是公众场所,我无权来吗?”
医生说:“你可以来,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此公说:“你无权命令我走,你是医生,职业道德不允许你赶我走。”
医生说:“医生的职业道德是对病人而言。闲杂人等都跑到医院来,医院不成了公园么?”
此公说:“你没有调查研究,怎么就知道我没病吗?难道我就不是病人吗?”
医生说:“你不是说你没有病吗?”
此公说:“难道我说的话就一定正确吗,难道我说过我没病吗?”
医生说:“我不用调查研究也知道你有病了。”
此公说:“你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因此,你这是在骂人!”
医生摇了摇头说:“你的病我治不了,你去找其他的医生给你看吧。”
此公说:“你们医生都是穿一条裤子,木秀于林,风必吹之,那位医生都会说我有病的。”
医生无可奈何:“既然大家都说你有病,那你肯定是有病的,你大概不知道,还有木‘朽’于林,风不吹也自烂一说呢。”
此公说:“你们都说我有病,难道就我一个人有病,你们就没有病?”
医生苦笑着说:“你、我、还有其他医生都有病,好么!不要再说了!”
此公说:“你难道要剥夺我的话语权吗?”
医生说:“好!好!你有说话的权利。”
此公说:“不对!我还有不说的权利!”
医生说:“那你就坐下继续说吧,说累了,就喝点水。”
此公说:“这样谈问题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谬的。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假如你在水中搀入氰化钾,就绝对不能喝。”
医生说:“我这里并没有放毒药嘛。你放心!”
刚说完,医生心想,又转回去了,看来今天无穷无尽。于是苦笑着说:“今天真倒霉……”
此公说:“你还是医生吗?你知道医生的职业道德吗?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医生说:“那你就少废话,让我给你瞧病吧?”
此公说:“谁说我有病?你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医生心头一惊,进入狗咬尾巴的逻辑怪圈了,因此就闭口不语。
此公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医生说:“我为什么要说?你难道要剥夺我不说话的权利吗?”
此公说:“那你就喝点水吧。”
医生说:“这样谈问题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谬的。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假如你在水中搀入氰化钾,就绝对不能喝。”
医生忽然感觉到,这话原是从此公嘴里吐出来的,自己怎么传染到了呢,就差点没晕倒在地上……
第二天,医生找到院长,说:“本人虽是主治大夫,但因某些特殊患者的病症——雄辩症的出现,本人深深感觉到知识的贫乏,无法给病人治病,想脱产去进修哲学、逻辑学。”
院长说:“就为一个特殊的病人?”
医生说:“特殊病人就不是病人吗?你可以剥夺特殊病人治病的权利吗?难道医院只是为了大多数人开设的吗?如此歧视特殊病人是没有道理的!假如你是特殊病人,你需要治疗吗?”
院长一听,一屁股瘫在沙发上,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慢慢地说出一句话:“我看你已经有雄辩的能力了,不用再去进修,否则我这老院长也得去进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