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
老王去见一个大人物，大人物的仪表、长相、服装都没得挑。连他咳嗽和打哈欠的声音也使老王敬死服死愧死，至于想到人家的地位权势责任，老王更是无地自容，觉得像自己这样没用的人压根儿就不该活。
大人物对老王作出了亲切的关怀和中肯的指示，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老王只觉得醍醐灌顶，五体投地。
临告别的时候，大人物打了一个嗝儿，发出了极其不雅的气味。老王一怔，连连告罪，他说：“实在对不起！”
丢车
老王的儿子自己买了一辆汽车，他开着车带着自己的妻儿来看望老王。老王夫人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们。
正吃得高兴，忽听门外有人叫，说是有人偷汽车。老王儿子脸色剧变，扔下筷子就往外跑，由于他们住的是一楼，他很快就出了门，果然他看到了一辆绿色捷达正在向街口开去，他大怒，奋不顾身地向前追——虽然他上中学时跑过四百米亚军，毕竟不敌中德合资的汽车，他口吐白沫，累倒在大路上。
他总算是被抬回来了，半昏迷中仍然念叨着：“报警，报警！”
老王问：“你的车原来放在什么地方？”
儿子说了地点，由于家这边停车不方便，他是把车停在离家三百多米的一个地方。
老王去到那里，发现他的车仍在原处，没有丢，他儿子追的原来是旁人的车。
假牙
老王去了一趟家乡，把假牙丢在了亲戚家。
从家乡到老王现在居住的城市有三百公里。老王埋怨自己的日益昏聩，记性锐减，也就不抱希望了。于是借此机会去治牙，技术更新，更上一层楼，闹了一口新式假牙，除了吃东西时找不到感觉以外，一切与真牙无异。
也好，那副假牙还是二十七年前“文革”期间起五更排队配置的呢。孩子们催他换假牙已经很久了，幸亏有此一失，才有满嘴新式假牙。
想不到的是，不久,恰恰在他刚刚做完新牙以后,他的表侄孙从家乡送老假牙到老王这里来了。他当然很感谢，但是这副送来的假牙已经没有用处了。
他招待了一番表侄孙，充当了一回慈祖父，听了一回表爷爷长表爷爷短，他也一再表示了感谢之意。
但是表侄孙发现了老王的新式假牙，问东问西，而且理解了确认了自己的送牙并无意义。表侄孙显得失落，毕竟家乡农村是落后的呀，那里没有人知道这种新式的代理牙齿技术。
老王好几重的不安：让表侄孙耽误工作跑了一趟；显示了城乡差别，造成了年轻人的心理不平衡；让表侄孙失望，没有看到自己辛苦的成绩，没有得到做好事的快乐。拿来了无意义的旧假牙、原假牙，好比已经下台的官员，已经没有多少用场了。自己也要花费时间和金钱招待小客人，同时生怕没有招待好表侄孙......
后来表侄孙走了。后来老王还把老假牙留了一段时间，说是做纪念什么的。后来女儿说老假牙上有残留的细菌和病毒，可能传染禽流感或者丙型肝炎。后来老王授权女儿处理老假牙。后来老假牙不知所终。
后来老王说，如果牙科技术与一般的各项科学技术演进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这个世界就可爱了。后来儿子说老王的认识已经达到了后现代的水平啦。
胖瘦
老王年轻的时候很瘦，体重经常维持在五十三公斤左右。这几年——就是说改革开放供应改善以来，他的体重增加很快——目前是七十公斤了。
过去，朋友见到他就说：“啊，你又瘦了。”
老王笑道：“这么说，我原来还不算太瘦哇。”
现在朋友们见到老王常说：“你是不是又胖了？”
老王说：“也可能吧，其实也没有多胖啊。”
再后来，朋友们见到他，有的说他瘦了，有的说他胖了。他很高兴，他说：“这说明我没胖也没瘦哇。”
高兴完了他才黯然神伤，他想：这说明，除了胖瘦，我已经提供不出什么话题来啦。
伤了一会儿就不伤了，没事谈谈胖瘦，谈谈减肥、节食、补钙、加锌什么的，上哪儿找这样的好日子去呀？
拒绝
朋友们家里安装了空调，老王不要，他说：“人本来是能适应气温的变化的，装上空调，人的适应能力自然就退化了，人愈活愈娇气，有什么好？”
朋友们购置了电脑，老王不要，他说：“在我没有患老年痴呆症以前，我的人脑已经够用啦，要电脑做什么？电脑用多了，人就变成电脑的奴隶了。”
朋友们购置了移动电话，老王不要，他说：“只有最浅薄的小暴发户才弄个移动电话耍耍，连欧洲的大后现代名家都说了，移动电话是为搞破鞋的男人和逃税的走私者准备的。你們看看，副部长以上和副教授以上的人物谁提着个移动电话来？”
朋友们购置了电视机，老王不要，他说：“大量论证告诉我们，看电视就是接受精神控制，就是人的主体性的丧失,就是吸精神鸦片，我才不要那玩意儿呢。”朋友们谈起来,都说老王很伟大。
过了几年，人们发现，老王家里有了空调，有了电视机，有了移动与不移动的电话，有了一切能导致精神危机的产品。
老王说：“它们愈是好用，我的精神危机就愈严重，有了电脑，就有幸福吗？有了电视，就有爱情吗？有了空调，就有友谊吗？有了小康，就有和睦的家庭吗？有了现代化，就有真理、正义、公平和高尚吗？我确实讨厌它们，但我还是用了它们，这难道不是人类的悲剧吗？难道我们是为了一些花花哨哨的小玩意儿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于是大家觉得老王不但伟大而且深刻，觉得老王至少是本世纪最深刻的人之一。
考问
老王的孙子问老王：“爷爷，您整天写些什么呢？”
老王说：“我在写信哪。”
孙子说：“写信干什么？”
老王说：“把一些事儿告诉别人呗。”
孙子问：“干吗要把事儿告诉别人呢？”
老王说：“有些想法，想让别人知道，想让别人理解，想让别人同情啊。”
孙子问：“干吗要让人理解让人同情让人知道呢？”
老王说：“谁也不知道你不理解你不同情你，你会觉得很闷得慌的呀。”
孙子说：“那您干吗闷得慌啊？”
老王说：“一个人，不闷得慌吗？”
孙子问：“干吗说是一个人哪？到处都有人哪。”
老王说：“虽说到处都是人，可他们关心的与我关心的不是一码事儿啊。”
孙子问：“干吗要跟您关心一样的事儿啊？”
于是老王反问孙子：“那你干吗老问我干吗呢？”
孙子说：“我不问您干吗您让我干吗呢？”
老王想，孙子大概是新学会了“干吗”一词，拿着它练造句呢。
老王兴奋起来了，他说：“是啊，你不让我写信，又让我干吗呢？”
孙子胸有成竹，他说：“跟我去玩踢皮球哇。”
老王觉得很觉悟，其实孙子的诘问目的是很明确的，孙子需要一个老头儿与他一起玩皮球。而等到没有皮球玩或者皮球玩累了的时候，老王就可以回到人五人六的世界里，与自己的好友探讨人生、宇宙的终极问题去了。
老王的智慧
老王退休以后，时有空闲，便也下起象棋来。他是逢棋必输，百战百败。然而，当他观别人之战的时候，常常是一目了然，洞悉全局，胸有成竹，妙着儿出人意料。他还是很自重的，一般观棋不语，颇显深沉。但也有些时候两人下棋变成两组对阵，双方各有一组人帮着“支着儿”，七嘴八舌，煞是透明开放。遇到这种情况，老王只要略略点拨，定然使本方化险为夷，转败为胜。听过他“支着儿”的人对他五体投地，和他下过棋的人对他嗤之以鼻。
老王思前想后，不明就里：此之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乎？此之谓说易行难乎？此说明他老王只能当幕僚不能当首长乎？此说明他老王是思想者不是实行者乎？此说明他下起棋来患得患失，思想包袱太重，影响了正常发挥，而支起着来天马行空，智慧超常乎？
后来他终于发现了一点秘密：给别人支着儿时，支臭了的也并非没有，但臭着儿一支，立即被众人耻笑否定，作为罢论，别人便不放在心上、自己也就忘了。而给人给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即留下记录的都是好着儿妙着儿奇着儿绝着儿。
慢慢地，由不得你不相信，他自己也愈来愈觉得自己智慧非凡了。
电影院
老王的孩子们拉着父母看了两次电影，老王的妻子叹息说：
“唉，前几我国的电影事业不怎么景气，听说是影院都纷纷倒闭了，没想到最近影院还真的火起来了。看来我们国家的电影事业很有进步呀。”
老王的孩子哈哈大笑起来，说：“真有意思，你们不看电影就是电影事业萎缩了，你们看了两回电影就是电影事业发展了，您可真会拿着自己当判断真理的标准……”
孩子的话让老王想了好久：可不是吗，轻时候他爱读小说，就相信那个时候的曲波呀杨沫呀柳青呀姚雪垠呀写得最好，现在老了，轻易不那么感动也很少读书落泪了，干脆近几他就没有读过新的小说，就认定当下没有可看的好小说了。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地批评现在已经没有好作品了啊。
……
年轻的时候喜欢吃糖葫芦，现在牙不好，怕酸，就认为现在的糖葫芦不好吃了，甚至认为连山西老陈醋的制作也不如过去了。轻时候崇拜那么多中外女明星，现在呢，看着谁都不激情了，不免发牢骚，还是胡蝶、周璇、费雯丽、赫本、伊琳娜、斯科布采娃好啊，那时候的明星，真是光彩照人！现在哪还有美女！
能说什么呢，那个动不动夸赞世界的时候，我们是多么轻啊。
康乐餐厅
老王轻的时候时而到北京东城区椿树胡同的康乐餐厅吃饭，地方风味，物美价廉，爽心悦目，他们的滑溜肉片与赛螃蟹，给老王的供应匮乏的青时代，带来了口腹上的满足，也带来了快乐。
后来，说是由于建设规划的需要，把康乐给迁到安定门脸儿去了，老王前后去过新的安定门的康乐几次，总觉得今非昔比，时过境迁，找不到老康乐的味道与乐趣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说是康乐营业状况不佳，关张、寿终、正寝了。
遇到类似麻烦的还有四川饭店、同和居等名店，一串串地，几百形成的老字号，毁于一旦。
怎么解释呢？地缘商企，环境与餐食的关系，人们到餐馆吃饭，当然不仅仅是为充饥，他们要的是享受一个环境，一个历史，一个记忆。
当然，餐饮首先是文化。比如东安市场，东安市场的国强西餐与国风日餐，东来顺、森隆与五芳斋……一片一片的，都没有啦。
更简明的解释就是风水，风水的说法虽然不科学，然而有实用价值，而且是能帮助人们做事更科学更慎重些的。而主观的、唯意志的、横蛮的工作作风，是违逆风水与定数的啊。
老醃萝卜
一位老友前来，带来了一大包软包装的老醃萝卜，并说他们家乡的土法醃制的这种咸菜如何如何好吃。老友走后，太太吃了一次，说是完全不是味儿了，一点也不好吃。
老王觉得蹊跷，一个老友何必发布虚假广告呢？他试着尝了尝，发现非常美味。
他把自己的感受告诉给妻子。经过认真体察与详细分说，最后弄清楚了，这种萝卜，醃制后显得细长，老王太太以为是醃黄瓜呢，她怀着对于酱黄瓜或酸黄瓜的期待吃醃萝卜，当然叫苦不迭。
自从知道了那不叫黄瓜，而叫萝卜之后，老王夫妇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赞，赞不绝口。
老王逢人就讲这个故事，而且声称他懂得了孔夫子为什么一辈子要搞什么正名啦。以黄瓜名萝卜，你这一辈子，还能吃得出味道来吗？老王还说，你与我都曾经碰到过不少明明是大萝卜却被命名为黄瓜，因而左右不合格不受待见的晦气事儿呢。
未来
老王家的对过儿，出现了一批高级铺面房。老王无端地相信，这里边应该有一个邮局，一个工商银行，一个医疗诊所，也许还有一个中药铺。他们家离这一类店铺太远了，随着年龄日大，他太希望能就近解决各种需要了。
过了几天，传出消息，说是这一片房屋将提供给福利彩票机构。老王有些失望，但一想，有限地闹那么一点福利彩票，也不一定是坏事，可以推行某些福利事业，可以满足游戏心理哪怕是侥幸心理，可以让一些人就业，可以逗你玩与逗自己玩……万一要中一回特等奖呢？就让大家同时做着这样的梦过日子吧。
过了几个月，挂出了牌子，有一个大门脸的铺房将作为棋牌室使用。不久又出现了说法，说是有些棋牌室可能会搞变相赌博，当然，你看不出来，客人们只玩筹码，现钱的进去玩，完了再结算。
老王有点忧心忡忡，安慰自己说，管那么多干啥？社会在前进，人们的生活空间与活动内容正在延伸，旧的不得温饱的矛盾解决了，必然会出现新的矛盾，再过许多还不是一样？美国或者欧洲还不是一样？
又过了两个月，棋牌室的字样不见了，变成了什么咨询公司。老王更胡涂了，咨询个啥？公司个啥？其他更多的房子呢？世界日新月异，老王只见老来不见长进，一边呆着去吧。
咨询公司的字样也不见了，又说是要变成函授学校了……到底这一片房子会派上些什么样的用场呢？
又有人说，其实还没有装修好呢，根本就没定下来到底会怎么样使用。修好了，再招商，然后才知道。
老王想起了轻时候看过的苏联导演导的契诃夫的话剧《万尼亚舅舅》，那里面有句台词：“我真想知道呀，我真想知道呀！”
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未来在前边闪耀着，像灯光，像皮影，像水面的涟漪。我们等待你，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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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23 22:2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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