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慈一家到徐州后曾经历过1949年的大洪灾。那年7月至8月,沂蒙山连续暴雨,山洪泛滥,从陇海铁路到古黄河,平地行舟。沂河、沭河、中运河、六塘河等河道漫溢、溃决一百五十多处,受灾农田达九百万亩,房屋倒塌数十万间,宿迁、沭阳、泗阳等县大部分泡在水里。这是沂河、沭河自1945年以来连续第五年暴发大洪水。正是这场洪水之灾,使新生的共和国中央政府下定决心开展根治沂、沭水患的“导沂整沭”工程和根治淮河工程。根治淮河系统工程创下了一连串奇迹:七个月开通新沂河,八十三天开通苏北灌溉总渠,十个月建成现代化的三河闸。那真是个创造奇迹的年代,现在说来仍能使人脉搏加快。1954年,淮河又发生特大洪水。苏北灌溉总渠引滔滔洪水东流入海,三河闸汛期超标行洪达每秒一万立方米,洪水滚滚南下,汇入长江。历史上无数次上演的水患惨剧就此终结!
或许正是这些开天辟地的大工程引来了程砚秋和新艳秋这些名冠京城的京剧大师,数十万筑河大军齐集江淮,需要文艺慰问。不然,他们又怎么能够到徐州、宿迁这样的穷乡僻壤来演出?
不管是何种原因,最终使黄孝慈走上京剧舞台的地方却是宿迁。或者说,没有宿迁就没有后来的京剧艺术大家黄孝慈。
六
从北京到徐州,又从徐州到睢宁,再从睢宁到宿迁,几年间,黄伯棠携家带口一路颠沛,城市越走越小,地方越走越偏远。须知,那时的宿迁可不是现在的宿迁,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级市。所以小女儿黄凯良才说,“爸爸带我们去的地方越来越小,在地图上都快找不到了。”
在睢宁,黄孝慈先是在城南小学上学,后入睢宁城中中学。在她读小学和中学时,因生活的艰辛,她曾被两次送人,第一次是被送给大舅,因为大舅没有子女。第二次是送给了开牛行的孟爹。是父亲两次又把她要了回来。黄孝慈后来在日记中写道:如果不是我的父亲,我可能会当童养媳,早早地生儿育女、推磨、铡牛草、做家务,我的人生将被彻底改写。这是我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也是特别感谢我父亲的地方。
在徐州睢宁城南小学和中学时,庞玉玲、邱月华是黄孝慈最亲密的好友,也有相同的爱好——文艺。有一次她们三人手拉手去文化馆报考艺术学校,听说要考豫剧,黄孝慈赶紧回家问母亲:“豫剧是什么?”母亲说:“豫剧是河南梆子。”怕黄孝慈不懂,母亲随口唱了一句:“大大王相中了罗八弟,二大王相中了第八的。”黄孝慈听完头摇得像拨浪鼓,哎呀妈呀,这么难听!当时文化馆长还追到家来让她去报名,她就躲在门后不敢出声。那两位女生也都没有去报考。
一天黄伯棠在宿迁病了,妻子王宜听到消息,急忙带着黄孝慈来宿迁看他。
黄伯棠病得不轻,浑身瘫软。妻子眼圈红了,觉得丈夫孤身一人在外打拼,饿了没人送饭,病了没人照顾,便动了把丈夫带回徐州的念头。
剧团的王胖子团长不乐意了,“老九不能走哇!”为啥?黄伯棠是他们剧团的头把京胡,不然程砚秋和新艳秋怎么能让他操琴?怎么才能留住黄伯棠呢?眼光无意中落到在一旁蹦蹦跳跳的黄孝慈身上,眼前顿时一亮。
王团长诚恳地说:“黄爷,您女儿这么漂亮怎么不学戏呀?!”
王团长一说,黄伯棠竟一时无语。时年黄孝慈十四岁,已是亭亭玉立,不光两只眼睛有神,而且身材又好,虽然有些瘦弱,却是美人胚子,煞是逗人怜爱。
见黄伯棠不吱声,王团长接着又说,“我看您这女儿是块唱戏的好材料,要不,就让她留在我们团吧。这样,您有了人照顾,孝慈又有了前程。”
那时,黄孝慈即将初中毕业,确实需要一份工作。
黄伯棠想起自己先前立下的规矩,脸彻底黑了下来,摇摇头,说了四年前婉拒程砚秋先生时说过的那句话:“这闺女没嗓子!”闯了这么多年江湖,他太知道做艺人的艰辛,一没地位二没钱,还要处处风餐露宿,看人脸色,多少大老爷们儿都喊苦,何况一个姑娘家。
王胖子团长见劝不动,只好作罢,但却热情安排黄伯棠一家在剧团住一阵子再说。
有了妻子的照顾,黄伯棠的病渐渐好转,又开始参加团里的演出。在这期间,黄孝慈却是如鱼得水,每天泡在剧团里看排练,看演出,时不时哼上一段,过足了戏瘾。这一切都看在王胖子团长的眼里。
说来也巧,这天团里演出《四郎探母》,可饰演四夫人的演员误场了,眼见就要开演了人影都不见,把个王团长急得团团转。情急中王团长想起了黄孝慈,他找到黄伯棠说,黄爷啊,救场如救火!让你家孝慈来顶顶行吗?
别看黄伯棠平时对女儿要求严格,不让她上台演戏。可在戏场缺人十万火急的时刻,他作为宿迁京剧团的优秀乐师,也跟着团长焦虑起来。俗话说,救场如救火,便怯生生地问:“她能行?”“我看行!”王团长信心满满。
黄孝慈在日记中回忆:
有一天我正在写中学毕业最后一篇作文时,我父亲、王胖子团长、郑陶宾、范震叔叔一起来找我,说要给我化妆。我想平时戏都不让看,今天怎么会给我化妆?我当然高兴啦。蹦跶着跟他们到后台,噼里吧啦就给我抹油彩,这时跟我说:“今天让你演个角色。”
这时黄孝慈才知道情由,她紧张起来,我从没有真正上过台呀?而且词也记不全。团长在一旁打气,说没关系,词不多,要真记不住,我派人在台边给你提词。赶紧化妆吧!
虽然黄孝慈已经无数次看过后台的演员们化妆,正经八百给自己化妆可是第一次。化妆师用长长的布带子把她漆黑的头发扎紧了,一个劲地往后拉,把眉梢吊得高高的,一瞬间,她头疼得想吐。手偷偷地伸到后脑勺去抠,想抠松一点。化妆师说,别动,这样精神!
黄孝慈一边熟悉着台词,一边四处张望,发现前面有个大镜子,径直走了过去。定睛一看,化完妆,套上了行头的自己真是美死了!左照照,右照照,喜欢得不得了。可真要上场的时候才醒悟过来,自己该做什么呀?四夫人在剧中有两场戏,有唱有哭,还有一场跪磋,是四郎探完母亲要走的时候,她必须跪着蹭、蹭、蹭、蹭追上去,不让他走。更要命的是那段唱腔一板三眼,她怕自己合不上。乐队打板子的师傅说,没事,我把有板式的唱腔改成自由式的摇板,跟着你的调子走。拉京胡的父亲面授机宜,说:“到时候你看着我,我点头你张嘴,我摇头你闭嘴。”最后时刻,又有演员赶紧教了她台步及一个捂肚子的动作。
小丫头黄孝慈别看平时胆子大,像个男孩子,可如此仓促就要上场顶戏,她怯场了,站在台口不敢往前走,直想往后退。这时,鼓板响了起来,不知是谁在后面冲着黄孝慈的背就这么一推!黄孝慈刹不住,一步冲了出去,站到了舞台中央。这个时候,她想退也退不成了,索性心一横,凭着过去的记忆,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还好,那时的她年纪小,记性好,唱词全记住了,竟一板一眼地唱了下来,连跪蹉也做得像模像样。王胖子团长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等到演出结束,他把孝慈拉到黄伯棠面前,说:“黄爷,你闺女行啊!”
黄伯棠无奈了,他是明眼人,一看女儿的扮相,俊得没法说,心里也就认了,只是嘴上还硬顶着两句:我女儿嗓子不好,像猫叫一样!
王胖子团长却不认同。第二天,他找人来认认真真地教黄孝慈《宇宙锋》中的唱段,教毕,把个欢天喜地的黄孝慈拉到父亲面前。
黄孝慈扎着红头绳,头高高地昂起,看着满脸不高兴的父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想着,只要唱好了,父亲就有笑脸了吧。“老爹爹发恩德将本修上,明早朝上金殿去奏吾皇,倘仍是有道君皇恩浩荡,观此本免了儿一门祸殃。”
虽是童声稚嫩,却又味在其中,让人闻之凄切,听之荡气回肠。黄伯棠无奈地摇摇头,爱怜地把女儿拉到怀里,默默地抚摸着女儿的一头秀发,亦喜亦忧地长叹一声:哎,这都是命啊!从此对女儿唱戏的事不再阻拦。
时1958年,黄孝慈十五岁。
黄孝慈在札记中写道:
至今我都不知是谁在我后面这么一推,把我推上了舞台,推上了京剧舞台,推上了后来我视京剧为生命的舞台!
第二章|戏校,花开时节动京城
一
因替演一个角色被推上舞台,黄孝慈的人生命运彻底改变。自此始,黄孝慈成为宿迁县京剧团一名最年轻的演员。黄孝慈终于实现自己的心愿,踏上了魂牵梦绕的京剧舞台。她像一只出巢的雏燕,展开梦想的翅膀,尽情在天空自由地翱翔。
命运的机遇总是向那些有准备的人敞开胸怀,好事接踵而来。
1958年初,为培养京剧界的年轻力量,中国戏曲学校决定面向全国招收京剧进修生,在重点设置的几个考点中,有南京市。消息传出,整个江苏的年轻京剧人才都跃跃欲试。那些分散在江苏各地的正式剧团、流动剧团的老生小生、青衣花旦,纷纷齐聚南京,报名火热。
远在苏北宿迁的黄孝慈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她兴奋难抑,急冲冲跑到父亲跟前说,我也要去试试!
黄伯棠没有阻拦,自从女儿因替演被推上舞台始,他已经改变了看法,因为他看到了蕴藏在女儿身上的潜能。或许,走上京剧舞台是女儿今生的最佳选择。他点点头,答应了女儿的请求。
那年头家家都穷,买不起新衣服,家中孩子多的,都是老大穿完给老二,老二穿完给老三。听说女儿要去南京参加考试,母亲王宜翻箱倒柜找出两件干净的换洗衣服,包在一块花布包袱里,递给女儿说:去南京好好考!
带着父母的期冀,黄孝慈肩上斜跨着一个花布包袱,只身南下。走路、坐车、乘船,几经辗转,黄孝慈终于踏在了南京的土地上。当她从下关码头下船,看到热河路上的一排排洋房,看到中山北路上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看到挹江门高耸的城楼,浑身的疲劳一扫而空,她在内心幸福地大声呼喊:南京,我来了!
在南京考点,黄孝慈一下看到了许多靓男俊女,艳丽的服装、锃亮的皮鞋、洋气的挎包,都打扮得亮丽光鲜,相较之下,自己的花布衫和羊角辫显得略有些土气了。考试开始之前,老师给每个同学发了一张单子,让大家填一下个人信息。一阵沉默后,忽然有位女同学举起手来,说:老师,我不会写字!老师惊讶地望着她,怎么不会写字呢?那位女生说:我们家里穷,没钱上学,我一直跟着剧团到处唱戏的。你的名字会写吗?名字会写,其他的不会写。老师笑着说:你这位同学倒是实在,敢讲真话。
黄孝慈这时才发现,来报名的考生当中,有不少虽然出身科班,但从小入戏班学戏,耽搁了文化学习,基本上属于文盲,比起她们来,自己上到初中毕业,算是幸运多了。接下来她又发现,这些考生虽然不识字,却个个身怀绝技,都有师承。就像那位不会写字填单子的女生陈吟秋,一亮嗓就把评委惊艳到了,直接录取。还有一些男生,能熟练地打大快枪、小快枪、三十二刀,看得评委们频频点头。而这些却是自己的弱项,因为打小父亲供自己读书没让入梨园行,自己学戏都是看来的,缺乏舞台基本功。要好好向他们学习呢!黄孝慈暗下决心。
不过,黄孝慈从小在梨园进出,对京戏耳濡目染,凭借着先天的好嗓子,精致的五官,高挑的身材,美丽的扮相,加上几句学唱的《宇宙锋》,同样赢得了评委的好感,顺利通过考试。
她仿佛看见,北京在向她招手!
二
1958年9月1日,十五岁的黄孝慈在时隔十年后又一次来到了她的出生地——北京。
北京,在她的印象里已经全然变了模样:宽阔的天安门广场,高耸的人民英雄纪念碑,雄伟的人民大会堂,壮丽的中国革命博物馆,这些都是从前没有的,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这一切的变化都在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心中卷起波澜。
没变化的是那延续数百年的老北京四合院。曾有建筑学者这样形容:天坛是拟天而建,悉尼歌剧院是拟海而建,“科威特之塔”是拟月而建,芝加哥西斯大楼是拟山而建,四合院则是依牵儿携女的家庭序列而建。意思是说,北京平房建筑格局所体现的不是模拟自然,而是淋漓尽致地书写人类世界的伦理秩序、血缘意识、审美标准、生活态度和宗法制度。黄孝慈住过的保安寺胡同的四合院内,院墙上长满了紫藤,屋子的山墙上则爬满了绿茵茵的爬山虎,枝蔓茂盛,密密匝匝。那儿是黄孝慈的出生地,刻有她童年的印记。
到北京后,黄孝慈没顾上去寻找童年时的家,跟着江苏来的同学们一起到了戏校报到。
中国戏曲学校的学哥学姐们都在门口迎接新生。黄孝慈与江苏来的姐妹们分到了自己的宿舍,个个都很兴奋,大家聊着一路上遭遇的事情,聊着自己过往的经历。中国戏曲学校在那时是中国戏曲人的最高学府,能到这个学校进修深造,自然有着无比的荣光与自豪。
中国戏曲学校成立于1950年1月28日,原隶属文化部,最初称文化部戏曲改进局戏曲实验学校,1955年1月正式定名为中国戏曲学校。学校首任校长是中国现代戏剧奠基人之一的田汉先生,其后,王瑶卿、晏甬等京剧名家都先后担任过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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