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来谁染霜林醉|王充闾
已是深秋,水瘦山寒,霜清露冷,一般是没有多少绮思艳意的了。可是,当面对丹枫满坞,绛雪千林,影醉夕阳,光炫远目的奇观丽景,又会觉得秋色撩人,不禁兴薄云霄,飘然神爽。你会带着哲人般的明悟,领略那烦嚣后的萧闲,清寂中的逸趣。作为秋的时令神,红叶包容了春的妖娆,夏的热烈,也承受了风刀霜剑的峻厉,好似糅合着绚烂与平淡、顺畅和蹉跌的七色人生,体现了一种成熟、厚重与超越,是生命的第二个青春。
也许正是为此,古往今来,才有那么多的诗文咏赞它,流传下来许多凄清、隽美的“红叶题诗”的佳话。“莫嫌秋老山容淡,山到秋深红更多”,幽怀独抱,寄慨遥深。“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以瑰奇的想象,咏天然的谐趣。同是写醉叶、溪流,“清溪曲逐枫林转,红叶无风落满船”,诗中有画,看了觉得意静神闲;而“劳歌一曲送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美则美矣,却令人有别绪苍凉之感。
健全的人生需要不断地发掘美、滋润美,而竞争激烈、变化急遽的现代社会生活,尤其不能离开审美的慰藉。人们已逐渐认识到,应该把技术的物质奇迹同生命的精神补偿统一起来,在更宽广的天地中展开我们民族的生命力。因此,每到九秋佳日,无论是北京的香山、南京的栖霞,还是杭州的西泠、长沙的岳麓,举凡观赏霜林醉叶的佳胜地,总是车似洪流,人如潮涌。这原本是趣味高洁的雅事,可惜由于人满为患,有时一番盛会过去,却加剧了生态环境的失衡,造成自然景观的人为践踏。
回过头来还说红叶。辽东山区有个宽甸,宽甸北部的天桥沟是个观赏红叶的好去处。就人文景观来说,较之前面列举的几处名山胜境,当然甘拜下尘;若论观赏红叶,天桥沟则毫无逊色。一曰壮美。整个景区面积达6万亩,真个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霜飞一夜,红透千林,赤叶灼灼,喷焰缀锦,确是最壮观最浓艳的秋色。二曰清幽。跨进山门,就闯入了红枫世界,顿觉高邈的天穹和弥望的林峦全被烈焰烘着了,只把一带寒光留给了喧腾的溪涧。红枫潭里,倒影摇红,上面是赤叶烧天,下面有红潮涌动,煞是迷人。偶尔有一两片醉叶翩翩落下,顺着回曲的山溪款款漂游,我们的神思似乎也随之悠然远引。山坳里稀稀落落地点缀了几户人家,襟山带水,掩映在红云绛雾之间,在静如太古的苍茫中,织结出一幅如烟如梦的桃源仙境。小村的名字,方志中没有记载,地图上也找不到,可是,那种超渺的意境,却似乎在宋元人的画卷里领略过。
过去观赏红叶,常常是驰车路上,望中确也是霜红满眼;可是当停车静睇时,却又往往不见了那种绚烂与辉煌,未免嗒然失望。原来,因为车速很快,入望的景色还没在视界中消失,前面的景色又重叠过来,我把这种反复重合的现象,杜撰为“虚幻的聚焦效应”。天桥沟不存在这个问题。漫山遍坞,塞谷堆崖,红叶触目皆是。无论是走着看还是坐下瞧,效果都不会发生变化。当然,最理想的还是拾级登临400米高的莲花峰。凭高四望,千林红树宛如火伞齐张,把暗壑晴峦都装点成了锦绣世界。在红雾弥漫中,独独凸现出俗称“四面佛”的四个石景:一个酷肖弥勒,一个状似菩萨,一个像孙悟空,一个像噘嘴扛耙的猪八戒。神工鬼斧,石相天成,看后令人拍掌叫绝。还有值得缀上一笔的,是“天桥沟”这个名字的来历。承一位同志告知:这里雨过天晴之后,常常出现一条桥般的彩虹,“桥身”架在南北两座山上,“桥背”顶着浩渺的青天,构成一种独特的景观。
说来也是一件憾事,这般“绝代佳人”,却幽藏深谷,无声无息地度过了无涯岁月。同行的一位政协委员说,怨只怨历代的诗人赋客足迹不到,所以,这里就没有留下枫桥夜泊、西林题壁之类的千古名篇,也不见有望岱、登楼的佳作。县委书记笑着接上了话茬儿:“咱们这里虽然没有文豪光顾,却有过万古流芳的名将。”他指的是著名抗日英雄杨靖宇。1934年到1938年,杨靖宇率领东北人民革命军独立师和抗联一军转战东南满北部山区,曾以天桥沟为中心根据地,利用山深林密的有利地形条件,与日寇、伪军展开艰苦卓绝的斗争,并在山下的方家隈子,建立了东北早期的乡级红色政权——四平乡人民政府。解放后,安东市政府在天桥沟树立了抗联遗址纪念碑。至今,深山里还保存着杨将军住过的岩洞——群众亲切地称之为“杨洞”,以及战士的密营和简易医院的遗迹。如果红树青山是一排排回音壁和录像机,当会录下60年前抗联战士伏击日军守备队的震耳枪声和少年营血战崔家大院的悲壮场面。这里现已成为爱国主义和革命传统教育的重要基地。古人有“景物因人成胜概”之说,于此进一步得到印证。
在天桥沟,听到一个引人深思的小插曲:前两年,林业局普查山林,两个青年职工历尽艰辛攀上一个峰峦,兴奋之余,自豪地说:“我们是历史上第一个登上这座高峰的人。”话刚落音,转身瞥见一根已经锈蚀的步枪通条挂在一棵老树杈上。面对当年抗联战士的遗物,他们为自己对历史的无知而脸红了。
时间老人毕竟是峻厉无情的。一经流逝,便旧影无存,不问金戈铁马还是碧血黄沙,转瞬间都成了背景式的记忆。结果,在许多后人看来,这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从来就是一片乐土。殊不知,中原血沃,劲草方肥;没有先烈们“用骨肉碰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又怎会有今朝的红葩硕果!
“晓来谁染霜林醉?”此刻,带着古人的诘问,再看满山的红叶,我觉得对于400多年前抗倭名将戚继光的诗句:“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加深了一层理解。
(《人民日报》1999.11.05第11版)
安居|陆文夫
我年轻时对住房的大小好坏几乎是没有注意,大丈夫志在千里,一席之地足矣,何必斤斤计较几个平方米?及至生儿育女,业余创作,才知道这居房的大小好坏可是个利害的东西!
五十年代一家四口,住了大小两个房间,二十多个平方米,这在当年也不算是最挤的。可那房间只有西北两面有窗户,朝东朝南都是遮得严严实实地,冬日不见阳光,西北风却能从窗缝里钻进来,那胡胡的尖叫声听了使人心都发抖。晚上伏案写作,没有火炉,更没有暖气,双脚和左手都生了冻疮,只有右手不生冻疮,因为右手写字,不停地动弹,这也和拉黄包车的人一样,拉车的人脚上是不会生冻疮的。当然,防寒还是有些办法的,后来我曾经生过炭火盆,差点儿把地板烧个洞;后来又用一个草焐窝,窝里放一只汤婆子,再盖上棉花,双脚放在棉花上,再用旧棉衣把四面塞严。寒打脚上起,只要脚不冷,心就不擅抖,那泡制出来的小说也就有点儿热情洋溢。
一到夏天就难了,西晒的太阳是无情的,它把房间晒得像个刚出完砖头的土窑,一进门便是热浪扑面;夜晚的凉风吹不进,到清晨刚有点凉意,那一轮火红的太阳又从东方升起!再加上三年困难之后自家举炊,一个煤球炉子就在房门口,二十四小时在不停地加热,热得孩子们都是睡在汗水里;热得我也无法泡制小说了,因为燠热会使人心烦意乱,手腕上的汗水会把稿纸湿透,泡制出来的小说不美……我深深地体会到了作家和房子的关系。
八十年代我在国内跑来跑去,和我的同时代的同行们相会时,一个个都在为住房的问题而叫苦不迭,他们的书桌都在床头边,原稿和书籍是塞在床底下的。作家作家,他是坐在家里作的,坐在宾馆里作终非常久之计,还得有单位愿意为你付房钱,你一天作出来的几页纸,值不值那点儿钱?所以那年头我和朋友们相见时都要问一句:“你的房子解决了没有?”
那一年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团开会,讨论作家如何评级。我开始时坚决反对,我觉得作家评级有点儿滑稽,伟大的作家和不大的作家怎么能都评一级?二级作家的作品也许比一级作家写得更好点;他今天是三级作家,明天出了一部作品很伟大,你作家协会能不能及时地加以调整呢?后来有一位年轻的作家对我提意见了:“老陆,你不能反对,作家如果没有职称的话,他就分不到房子,长不了工资,你也得为我们考虑考虑。”
我闻此言如雷贯耳,对对,作家要评级,一定要评级,工资还是小事,他们有稿费,这房子可是真家伙,没有级别是分不到的。作家虽说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他又没有工程师的职称;说是可以相当于教授或副教授,高教部却又不承认这一点。不是教授不是工程师,没有职称和级别,你叫人家分给你什么样的房子呢?记得有一年,我的一位老友去为我争取住房,那位管房子的领导问道:“他是什么级别?”我那位老友有点吱吱唔唔:“他……他是作家,需要一间书房。”“我们只管住房,不管书房,是作家去找作家协会。”我的天,作家协会的和尚自己还没有禅房呐,哪里能顾得上你们这些挂单的。好好,我举双手赞成作家都要评级,而且要尽可能评得高一点,评个一级相当于高级工程师,也许能分到三室一厅,一室作书房,一室给孩子,还有一室住你们患难夫妻,也尝尝这苦尽甘来的甜蜜味。
忽忽又过了十多年,我还在国内跑来跑去,同行们见了面时,再也听不到“房子问题解决了没有?”倒是常听到:“你来玩,就住在我家里。”能说“住在我家里。”,那可了不起!这句话我以前只听到外国作家对我说过,听到之后羡慕不已,感概万千,因为能说这句话的人,决不是那种把书籍和原稿都是塞在床底下的。如今却也有中国作家能说这句话了,而且还不是个别的人,据我所知,凡是有了级别的作家目前都已经有了房子,少数人的情况有些特殊,但也在解决之中。所谓的解决也是提高的问题。再也听不到有谁还是把书籍塞在床底下了,书籍也分到了“房子”,都上了架子,进了柜子。有些人家的房子还令人刮目相看,简直够得上豪华二字。那无房的痛苦和有房的激动好像都已经过去了,记得有些人在初分到房子的时候反而写不出文章来,老是惦记着那楼梯上还要装一盏壁灯,那墙纸是用黄的还是绿的……那……那个穿尖跟皮鞋的女人又来了,柳桉地板要被她踩出麻子来的!这正应了当年农村里的一句老话,叫穷人发财如受罪。当年还有人因此而得出结论,说是作家们还是没有房子的好,许多人都是在艰难困苦之中才写出不朽之作来的,叫“文穷而后工”。文穷而后工恐怕不是说文人要穷得当当响才能写出好文章来吧,中国字一字多义,穷有探索、追求、推敲、彻底之意,不完全是指贫穷而言。如果作家们都要穷得家徒四壁,穷得无立锥之地才能写得出好文章来,那还有谁愿意来干这种痛苦的事业?
我们的前辈作家们虽穷,可是他们的故居还是可以供人赡仰的。
如今我还在国内跑来跑去,怪了,我发现那些过去被我认为是住得较好,被人羡慕的人家,相比之下倒又显得寒碜而仄逼,真是老的不如少的,先来的不如后到的。我想,这也很自然,没有什么可以造成心里不平衡的,如果是一代不如一代的话,那就说明上一代的人出了什么差错,或者是吃干饭的。不过,有时候也有些恍惚,如今坐在明亮的、宽敞的、有着吧台的客厅里闲聊时,老是要纠缠着什么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想当年在奔走呼号解决房子问题时,谈论的倒都是现实主义……
1997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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