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似纸|刘心武
不要续上一个"薄"字。不是那意思。
把许多复杂的事物归结为一个简单意思的时代已经过去。
但离开了简单的归结,许多人又不知如何面对复杂。其实,从来都复杂。难道以前不复杂吗?也许,从前无论如何不如今天这般复杂。但细想,从前也复杂。
提心吊胆地说真话那阵,说了那么多。毋庸提心吊胆便可倾吐真话这阵,却什么也懒得说。
我曾到那间小屋子去看他。其实根本不是一间小屋子。只有门,没有窗,甚至没有透气孔,因此,人进去以后便必须把门敞着。那是个储藏室。空间极狭小,气息极窒闷,但我们交流得很畅快,至少在这方面是这样想。有的话还得压低嗓门,眼波的流动中也有许多的情谊。但现在他有了二十、三十倍大的空间,许多的门许多的窗,门紧闭着,窗半开着,“硬件”好,“软件”更棒,我却不去迈进那门槛。他也不来请我迈进那门槛。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只是不再有那么多的情感了。淡了,薄了,甚至弥散了。
据说,人情似纸的“纸”,现在不是“秀才人情纸半张”的那“纸”,而是赵公元帅笔下的那“纸”,即通货。由“官本位”向“金本位”转化,值得欢迎。但我更渴望“人本位”、“情本位”。社会的物质繁荣据说必须付出精神沦丧的代价。又据说落伍者看来是精神沦丧,而先锋眼中却是可喜的精神瓦解,但先锋们犹未能指出旧精神瓦解后应运诞生的新精神究竟是什么,有的先锋中的先锋则说只需瓦解无需重构:“凤凰涅槃”是可笑的,凤凰只应焚毁,何必重生?
我却仍愿抓住一点自认是永恒的东西,哪怕只有游丝般微弱。那永恒的东西里就有人情,似纸的人情。纸很薄,却可以写情书,写诗,写温情的句子,写必要的问候,当然还可以画画儿,可以折成一只小船,放到小溪里,任其顺细碎的波浪旋转着漂向远方。
转眼一年整了。一年多以前正在美帼。记得到纽约的头一天,傍晚时分,曼哈顿万家灯火中,也有了我小小的一盏。在简单而舒适的下榻处,桌上有小小的花瓶,小小的花束,还有小小的卡片,卡片上写着温暖的句子。人情似卡片么?我却自从去冬以后,再没给留下卡片的人寄去哪怕是一张薄薄的纸。我总埋怨着别人的情在淡在薄在弥散,自己呢?从别人的眼中看我,该也吃了一惊吧,怎么会变成了这样?比以前冷,比以前硬,比以前懒,却比以前更会为自己辩解。
以前的时代,人情或许似醍醐,厚重黏稠?如今是人被纷至沓来的信息和事务碾扁熨平的时代,人情随之也轻薄寡淡了,人更多地依靠内心的支撑而更少希冀心外的扶持。人类在进步而人情在萎缩。真的么?
也许是因为现在“移情”的条件好多了,可以移向唱片,移向真古董和假古董,移向需要每天饲食的猫、鸟、鱼、兔,移向需要浇水剪枝施肥换盆的花草,移向小小的邮票,移向书报,总之可以更彻底地从活生生的人面前移开去。最省事的“雅移”法是寄情山水,最省事的“俗移”法则是坐到打开的电视机前,剥食着花生米,不分节目好赖地一直看到荧屏上现出“再见”的字样。
但心中仍不免时时逸出一丝两丝一缕几缕一片几片的对活生生的人的沟通欲望,化为思念,化为莫可名状的思绪,最后可能就拽过一张纸来,想在上面写一些情,一些别人可能并不呼应并不需要的字、词、句和标点符号……人情确确实实就是一张纸。
当我从淡薄中想起人家时,人家或许正从残存的印象中摆脱出去而正在忘却我。曼哈顿的灯火啊,哪一盏下面尚有关于我的一缕思绪?

安徽凤阳的明朝中都古城
犁铧耕耘着宫阙|雷抒雁
我静静地躺在中都古城的断垣上。
这是秋天,又是黄昏,无力的残阳,在断垣残砖上涂抹着血色。那些波光闪闪的水面,曾是这中都紫荆城的护城河,如今被切成一方一方湖泊,暮色中晃动着蓝的、黄的和红的旗帜。
这便是那位乞食和尚做了皇帝之后在凤阳这偏僻穷困的土地上兴建的都城么?人们只知道北京的故宫,岂不知北京的故宫只是它的一件极其简陋的复制品!
“那里是东华门,那里是西华门!”我注视着那些坍塌的城门,在心里猜想着,北面那座山该是“万岁山”了,那山的位置差不多就像北京故宫后面的景山。要是当初不迁都北京,那条吊死朱王朝的绳子也许就会挂在这“万岁山”上。
午门,正在我的脚下,城楼已荡然无存,荒草里,只有一个个被风雨洗得发白的石基。社坛、太庙、承天门、金水河、洪武门以及圜丘,依次从午门向南排去。这些宏伟的建筑,这些曾经神圣得不许百姓涉足的禁地,如今都已成泥,或者堆着粪土,或者翻着泥浪,青青的、针锋般的麦苗正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
近处,有农夫斥牛的声音。我循声走下城垣,只见一位农夫正扶着耕犁在耕作。那里曾是太和殿、中和殿,还是宫妃们的寝宫?我猜想着。农夫只低着头认真地看着脚下的犁沟,一声声喝斥着疲惫的耕牛。也许他想趁着傍晚,多犁几垄,然后回家。他知道,妻子和儿女已备好香喷喷热腾腾的晚餐,正期待他的归去。
我想,他也许不曾想过他的犁铧是怎样在那里翻动着历史的,那一排排整齐的土浪,便是一页页翻开的史册!他不时地弯腰把一些残砖破瓦捡出来,吃力地扔到路边。我随手拾起一块,擦净泥土,竟是黄灿灿的瓦当。尽管已经残破,但那张牙舞爪的龙纹,极其生动和优美。算算时间,该是六百多年前工匠们的手艺了。当初,军士、工匠、南方的移民、北方的罪犯、各府县的民夫、役夫……足有“百万之众”,在这一片土地上烧砖、琢石、雕木、画栋、砌墙、筑城,为朱元璋构筑“万世根本”的帝王梦!那景况使人联想到古埃及修建金字塔。你似乎还能听见督军、工头呼啸的皮鞭声,恶毒的斥骂声……
“虎踞龙盘对祖乡,金城玉垒动秋芳。”御用文人却不失时机地献上阿谀之辞。然而,就在那些华丽建筑的近旁,堆积着苦役们的尸骸,凤阳花鼓梆梆地敲响着,滴着逃荒者的血泪,一场噩梦在这块土地上延续了多少个世纪!
我久久地望着耕田的农夫。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唱花鼓,是否也有过逃荒的历史,也不知他的家人有无因饥饿而非正常的死亡者。他只专心耕田,似乎一切希望都在这泥土里。我轻轻抚摸着手里那块黄龙瓦当,似又看见那位贫困的和尚,当土地使他绝望之后便离开土地去寻找新的命运,终于当了皇帝,在这片土地上盖起如云的宫阙。可是,他忘了正是这贫苦农民的血凝聚而成的建筑,使更多的人对土地绝望。
推倒重来!历史有时也像一场游戏。那些豪华的建筑,如同海市蜃楼,又悄然逝去。焚烧在义军愤怒的烽火里;坍塌在无情的风雨里;然后,覆没在锋利的犁铧下!留下的,依然是生长野草、生长五谷的土地,如同重新构思生活的稿纸铺展在农民的面前。那些宫殿和城垛上的巨砖,都斑驳着杂色,被砌进屋舍,或被砌成猪栏和茅厕。贫困恶毒地嘲弄着古老的文明;文明断裂成我手上残缺的黄龙瓦当以及这些不成条理的思绪。
暮色更深。犁田的农夫不知何时已归家了。我信步走着,随着伸手从路边折一根枯黄的茅草含在嘴里。一种野草的清香苦丝丝杂成一种奇怪的滋味,随着口水缓缓流进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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