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与不幸徒叹息
庞春梅再次被卖，不是再当丫头而是做了小妾。买她的守备周秀，为解决后嗣问题，需要找个会生养、能传宗接代的女子。守备是一省的军事要职，地位和权力均在西门庆千户官位之上。年轻俊俏的庞春梅很快就赢得了周秀的欢心。周秀在守备府里拨了西厢三间房给她住，还让她掌管府里各处的钥匙，衣服穿戴更不用说，并且给她买了服侍的丫头，庞春梅想成为夫人的梦终于实现了。面对这份突降的富贵人生，庞春梅感到生活真的幸福。一个人的幸福，如能与他人分享，幸福感就会成倍增长。庞春梅首先想到能与之分享幸福的人，当然是曾与她朝夕相处的旧主子潘金莲。在得知潘金莲也被赶出了西门府，庞春梅想和旧主子相聚的心情就更为迫切。谁知阴差阳错，潘金莲命丧武松之手，庞春梅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给曝尸街头的潘金莲收埋尸骨。庞春梅与潘金莲竟以如此惨痛的方式再见，这件事成了庞春梅一生的遗憾，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虽然庞春梅失去了与她分享幸福的人，但命运仍给了她显示幸福的机会。
两年后的清明，吴月娘到城郊永福寺为西门庆上坟，庞春梅也到这里为潘金莲上坟。这时的庞春梅因为给守备老爷周秀生下了儿子，已经被封为守备夫人。吴月娘与庞春梅这对曾经的主奴，当年西门府的旧人首次重逢，但彼此的地位和待遇已是今非昔比。庞春梅是被侍卫、丫鬟、仆人前呼后拥的守备小夫人，吴月娘却是个寂寥的寡妇。庞春梅见到吴月娘，仍以家奴之礼拜见，定要磕下四个头去，她向吴月娘的嫂子说：“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庞春梅没有丝毫中山狼式的得志猖狂态，吴月娘见如此情形，也忙说：“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第八十九回)庞春梅听了说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庞春梅这话表面听起来是谦卑低调，富贵亦不忘自己的卑贱出身，似乎奴性未脱，可当庞春梅见到在奶妈怀里抱着的是吴月娘生的孝哥时，便立即从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插在孩子的帽子上。庞春梅此举一出，再回味刚才的那番不忘出身的话，话里话外颇含讥讽之意的锋利处便显露无遗。兰陵笑笑生写人之个性，可谓是一以贯之。机敏与智慧的快捷思维，尖刻与得体的用语说辞，这些正是庞春梅能屹立富家和宦门皆不倒的凭借。这位守备府的小夫人，此时此刻言辞谦恭，举止大方，礼数很是周到。庞春梅把官太太、小夫人做得是那样的从容有度，反衬出当年西门府的正头娘子吴月娘，完全是一副小官绅人家女子的局促和巴结。庞春梅对吴月娘确实尽到了礼数，还始终不忘自己出身的谦卑言行，表面看似为人大方,对吴月娘不计前嫌，可在吴月娘的眼里,这一切都叫她感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当初是吴月娘要潘金莲、西门庆好好管束庞春梅，认为庞春梅不懂礼数，现而今是庞春梅以礼相待，吴月娘倒要说自己“缺礼”。想当初是吴月娘要庞春梅“罄身儿出去”，现如今她的儿子却得到庞春梅的重礼馈赠。面对吴月娘谨小慎微地陪着笑脸，庞春梅在情感上完美还击了曾践踏她尊严的人，她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心理上产生出十分的快感。庞春梅对吴月娘绝非是不计前嫌，而是一种高水平的隐性报复。
只有感觉人生十分成功的人，往往才会对他人坦言曾经卑微或失意的身世。只有手握权柄者，才有权力显示对他人的宽恕。尤其在对宿敌表示宽恕时，才更能说明掌中权柄的稳固性和包容量。庞春梅不费吹灰之力，便成功地使她往日的对手吴月娘，乖乖臣服于她的威势下，特别是在庞春梅帮吴月娘打赢了一场官司后，吴月娘对这位昔日的使唤丫头，更是只有敬畏的份儿了。西门府的小厮平安因偷盗一事引起一场官司，平安从西门府开的典当铺中偷取了一副金头面，被做巡检的吴典恩抓获。这位吴典恩曾依靠西门庆的一手提拔，才做到了巡检，可没想到他完全不念旧恩，还恩将仇报，借题发挥，逼迫平安诬告吴月娘与小厮玳安有奸，要提吴月娘到公堂见官。这不仅是让吴月娘感到极其丢脸的事，且只要这一上公堂，就算是没有奸情也变成有所嫌疑。吴月娘为能免于对簿公堂，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求庞春梅帮忙。庞春梅把这事对丈夫一说，周守备便狠狠教训了小小的巡检吴典恩。这一来，不仅吴月娘不用进公堂，还为西门府讨回了金头面。为此，吴月娘对庞春梅真是感激不尽，她派出西门庆生前最贴心的小厮玳安，恭请庞春梅回旧府做客，以示友善和感谢之意。
这天，已是诰命夫人的庞春梅回来了。她盛装打扮，漫步在她曾为人端茶送水、被人打骂支使的走廊甬道。庞春梅不断给孝哥送礼，不断给府里的仆人们赏赐，不断听着吴月娘一遍遍的感激之辞，接受着被恩赏的人们一次次磕头谢恩。庞春梅衣锦归来的荣耀，祭奠的是她少女时代的屈辱岁月，还有她不能忘怀的恩恩怨怨。正因如此，她才不顾吴月娘的劝阻，一定要去看看当年五房的院落，定要重游离别三年的旧园子。西门府前院花园的旧园池馆，正是她脱颖而出的地方，是她第一次感受男女情事的愉悦之床，是她由少女变成女人的人生驿站。庞春梅就是在这里遇见了第一个教她做女人，教她会生活，真心对待她，一力帮助她，处处抬举她的美丽女人潘金莲。庞春梅的这段流金岁月是与潘金莲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难分难解的，她们曾如此的相依相靠，情投意合。庞春梅此番回来，只是为对这段人生举行一次凭吊，可当年那生机盎然的游玩之地，如今出现在她眼前的竟是“满地花砖生碧草”“两边画壁长青苔”“垣墙欹损，台榭歪斜”（第九十六回），当年庞春梅以及西门府的女人们下棋玩耍的卧云亭，现成了狐狸窝，西门庆与宋惠莲偷情的藏春坞，如今见黄鼠狼奔突往窜，西门庆曾搂抱着她观看潘金莲大展春情的葡萄架，此时已坍塌在一片蒿草丛中。面对人去楼空的厢房，面对满目荒凉的院子，庞春梅该有怎样的感慨万千。此景此情，那些骄人的荣耀，那些喧嚣的争斗，早已被苍凉淹没得无影无踪。庞春梅重游旧家池馆，激起了她浓烈无比的怀旧情感，带给她的是对现世生活的把握，是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的迫切感。从此，怀旧和感官的享受追求，成为庞春梅生命的主旋律。她怀着对死去的潘金莲的深情，发疯似的要寻找到陈经济，只有陈经济是她与潘金莲的共同情人，是庞春梅最富有活力的那段生活的见证人。只有找到陈经济，庞春梅才能平静，才能把西门府的岁月，再续入现在的守备府中，才能重温她与潘金莲曾经共有的温馨。天可怜见，庞春梅终于找到了陈经济，并把他接进了守备府。从此，庞春梅不再需要，也不屑对吴月娘展现宽恕、炫耀幸福了。庞春梅再也不回西门府，她终于与西门府永远地告别了。
兰陵笑笑生笔下的庞春梅是个有着矛盾心理和复杂情感的女性人物形象。庞春梅的个性行为十分对立，却又很是统一。重情和宽容，并不是庞春梅个性的全部，她对潘金莲重情重义，对西门庆忠心不贰，对陈经济情深意切，是一个性情中人。她虽过于率直与激烈，但不乏古道热肠、痴心一片。然而，进了守备府后的庞春梅却是刚愎自用、待人苛刻。她对丈夫周秀，外热内冷，表里不一，少见有夫妻的情感，常见的是对周秀的利用。周秀是爱她的，但她对周秀的态度给人以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庞春梅在理智上也明白，她是守备府里的内当家。所以，她在外能表现出守备夫人的雍容与风度。她衣饰华丽，行动庄重，对吴月娘能表现得宽宏大量，颇为大度。但在情感上，她却无法摆脱潘金莲、西门庆乃至整个西门府留在她心灵深处的浓重阴影。她把犯案被官卖的孙雪娥买来给自己当丫头，她以主子的身份，挑剔这个曾是四房姨娘的女人，她为回敬孙雪娥当年对她的责骂，对孙雪娥又打又骂，百般凌辱。她为了能把陈经济接进守备府，做局寻事，最后把孙雪娥赶出了守备府，还发誓一定不给孙雪娥过干净的日子。庞春梅银牙紧咬，叮嘱领卖的媒人：“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被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第九十四回）庞春梅是一心要把孙雪娥卖进娼门，让她成为一个人人可夫的娼妇方肯善罢甘休，似与孙雪娥有血海深仇。
庞春梅对待孙雪娥之残酷，丝毫没有女性的一点点恻隐之心，也没有丝毫的仁厚之行，更看不到零星半点的贵妇风范。庞春梅在虐待孙雪娥时，精神几近疯狂。她把在西门府里有过的所有失意，堆积于心的全部怨恨和寄人篱下的满腔悲伤，一股脑儿地发泄在这个女人身上。庞春梅对完全的弱者决不会心慈手软，比照她对待吴月娘，庞春梅心态的另一面则是极为阴暗，甚至变态。可就是如此对立的性格，在她身上又是如此协调和统一。由于兰陵笑笑生对庞春梅的行为描写，有其合理的心理内涵作为依托，使得这一人物个性不是支离的，而是和谐的，不是割裂的，而是统一的。庞春梅因早孤的身世，逼得她想要生存就要去自立，驱使她为生存炼就了性格的刚硬，形成了她对其他女性柔媚与世俗的蔑视心理。所以，庞春梅在西门府里显得卓尔不群，总是一副睥睨裙钗的态势。但那只是她的行为表象，在庞春梅的心灵深处，她依然有着小女人的柔媚与世俗。庞春梅对别人给予她的怜爱十分看重，同时对鄙视和欺负她的人和事也十分敏感和记仇。这爱与恨的成长经历，随同她的生活记忆，从有意识渐变为无意识，从而影响到她的行为举止。故而，在故事情节中，出现了她对潘金莲真诚的情感，对孙雪娥变态的施暴，对西门庆忠实可信，对周秀不贞不节。吴月娘曾以家长的态度对待她，所以在她的潜意识里，尚存有一丝敬畏，这也是她宽待吴月娘的心理基因。庞春梅之所以要苦寻陈经济，并把陈经济留在自己身边，那是因为在陈经济身上，她能感到潘金莲的气息，能看到西门庆的影子。每当她与陈经济发生性关系，或与陈经济一起喝酒下棋时，庞春梅仿佛又回到她与西门庆、潘金莲在一起的生活。庞春梅对陈经济，颇似李瓶儿对西门庆。她拿出五百两银子给陈经济开大酒店，又为了陈经济的前途，全力给陈经济操办婚事。可是庞春梅更似潘金莲，她不能放弃感官的享受，即便在陈经济婚后，仍保持着两人间密切的性关系。然而，好景不长，守备府的卫士张胜包占了孙雪娥，张胜怕被庞春梅整治，便想杀人灭口。庞春梅侥幸躲过了一劫，可陈经济却身首异处。
陈经济的死，结束了庞春梅在现实生活中对西门府旧时情感延续的可行性。周秀也成了她唯一的生活依靠。周秀战死后，庞春梅剩下的生活只是空虚与无聊，只是没有前途地打发时光。庞春梅的生活轨迹进入了拐点，她只有在情欲放纵时，心里才能获得充实和安全感。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没过多久，庞春梅便死在了一个年轻小伙的身上，欲海终于淹没了她的生命存在。
庞春梅所具有的多重性格及其心理特征，使该人物成为我国古典小说中少有的立体多面的文学形象。庞春梅形象刻画的成功，很好地反映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多极性。正因有《金瓶梅》里对庞春梅复杂性格的勾画，才有了后来《红楼梦》中写晴雯判词的精准，那句“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深深叹息，直击人心。
（摘自《云霞满纸情与性：读<金瓶>说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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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03 21:4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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