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喜一悲一枉然
爱情使人变得温柔,沉浸在爱情里的女人会加倍温柔。从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的过程可知,西门庆眼中图的是美色,心里想的是钱财,李瓶儿主动约会西门庆为的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女性特有的直觉。不错,西门庆的确使李瓶儿感到了做女人的幸福,再没人能这样“可奴之意”,为此李瓶儿要报答西门庆带给她的幸福愉悦。李瓶儿不断地送东西给西门庆,给西门府中的各位娘子。知道西门庆偏宠潘金莲,她便要为潘金莲做鞋,就只为了让西门庆高兴。在床笫间,李瓶儿与西门庆一起把对春宫图的观感,通过实践变成身受,她尽力使西门庆得到满足。李瓶儿从不掩饰自己的感官愉悦,也不对西门庆有何隐瞒,更没有潘金莲那样的造作之态。确如清人张竹坡所评:“描写瓶儿勾情,纯以憨胜。”憨,那就是一味的发痴状。
作者写李瓶儿心性善良的一面,并不是直接写出,而是采用以事明人的手法。花子虚被自己的三个兄弟告进了衙门,说他独占花家的财产。李瓶儿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尽快寻找门路,要赶紧救出花子虚。她拿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银子的私房钱,让西门庆帮忙。西门庆说:“只有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可李瓶儿却说:“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边还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好玩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取去。”(第十四回)李瓶儿的这番话,可以有两方面的理解:其一,李瓶儿想转移财物。想当年她从梁中书家躲过一劫,狼狈出逃就不是空手跑的。而花老太监给她的那些值钱玩意儿,那些只属于她所有的财物,她当然不想留与她不喜欢的任何人来分享,不论与她是何关系。其二,李瓶儿有了他适之心。她想借此机会,甩了花子虚,嫁给西门庆。从情节发展上看,似乎后一点理解比较准确,也较为普遍。所以,许多评论家对她多有指责。可如果从女人的一般私密心态,或称之为小女人的思维特点上分析,则恰恰是前一点比较符合人物心理的真实性。因为,女人在把财宝交给自己心爱的人时,一如把困难交给对方一样。那既是信任对方的表示,也是考验对方的方式。况且热恋中的女人是不懂计较得失后果的,这就是通常说的,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李瓶儿对于西门庆是否会吞掉她的财宝一节,压根儿就没想过。即使在西门庆自食其言,没有向她哪怕一点点的有所交代,就无限期地推迟了预定的婚期,使李瓶儿一下进入到艰难的生活中时,她对西门庆仍有着一份坚定的信任。这一写法已是活化出李瓶儿具有的那种“痴”与“憨”,或说豁达的心性,还颇有些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的大气和见识。正是这种女人身上少有的豁达胸襟和大度气质,使李瓶儿后来进到西门府,历经几多风云诡谲、醋海翻波的复杂人际关系时,还能站住脚跟,得益不少。
在西门庆的积极活动下,花子虚经受了一场官司的纠缠,可却没挨一下打就被放回了清河老家。按判决,花子虚必须变卖田宅和老屋,将所得银子分给他的另外三个兄弟。由于花家老屋与西门府是紧邻,清河县中人等都畏惧西门庆是地方一霸,无人敢买。李瓶儿便有意让西门庆买下,并自许“不久也是你的人了”(第十四回),其意是要西门庆看在他们之间有肌肤之亲的份上,尽快结束官司。西门庆则在吴月娘的告诫下,打着吞财的算盘,借口怕花子虚疑心而不愿意出钱买花家的房子。一边是限时交款,一边是无人来买,花子虚被逼得走投无路,急火攻心,因此埋下了病根。情急之下,花子虚请求西门庆买下,李瓶儿也在暗地叫西门庆拿她寄放的钱来买房子,不要西门庆花一分钱,这才终于了结了这场官司。西门庆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轻松得到花子虚偌大的一所宅院。李瓶儿则觉得自己对花子虚尽了力,于情于理都算是对得起花家和花子虚了。
一场官司后,变得一无所有的花子虚终于感到了钱的重要性。且不说日常的开销用度,仅仅是安身必备的居所,就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大问题。花子虚此时也注意到家里不见了的箱子,尽管他不清楚里边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也知道其中大概。同时,花子虚更明白知道他所经受的这类官司的开销花费,以及上下打点所用的大概价码。所以,花子虚安排下丰盛的酒席,招来当红的歌妓们,邀请西门庆前来喝酒。花子虚的真实目的有二:一是为表感谢之意,二是想询问西门庆打点官司所剩余银两的下落。西门庆碍于和花子虚所谓的兄弟名分,本想把银子找补几百两还给花子虚,让花子虚作为购买房产的资金。李瓶儿在得知西门庆的打算后却坚决不同意这样做。李瓶儿反对西门庆还钱的心态动因究竟何在?我以为,李瓶儿之所以在这问题上会如此决绝地表态,不仅是因为不愿让花子虚用她的私房钱,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李瓶儿认为她已经为花子虚花掉了她能给他、该给他花的钱,她已经不再欠着花家什么了。更何况买房置产,这些本就是男人对家庭应尽的责任,不该是她的事。李瓶儿从骨子里就认为,花子虚这时该尽一尽他从未尽过的家庭责任和义务。花子虚后来东拼西凑,终于在狮子街买下了房子,置办了一个家。谁知“刚搬到那里,不幸害了一场伤寒”。(第十四回)花子虚在初病时,李瓶儿为他请了医生,后来“怕花钱”,就干挨着。一个月后,花子虚病死了。为此,李瓶儿被受众视为心肠狠毒的恶妇,寡情薄义的女人,就是第二个潘金莲。
那么,李瓶儿与潘金莲是否同属毒妇一流的人物?从表面看,李瓶儿与潘金莲在行为上确有许多相似点,例如与人私通,对丈夫不忠,个人欲望至上,为情欲的满足,不惜一切手段,等等。甚至在对待某些事物的态度、言行方面,她们俩都有极为类同的地方。尤其在对待西门庆的心态和行为上,她俩有更多的相同。但细细琢磨一下便不难发现,李瓶儿与潘金莲是大不一样的两类女人。先看,为了花子虚的家产官司,李瓶儿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虽说这钱有一大部分是花老太监给的,可那也是在李瓶儿名下的钱。而且,她在花家所付出的青春代价,也不是花老太监出的钱就能作得了价的。李瓶儿把许多的财宝给了西门庆,那不仅仅是因为她有情于西门庆,也是因为西门庆比花子虚更能得到李瓶儿的信任。所以,李瓶儿认为把私房钱交给西门庆,是不会有“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明夺了去,坑闪的奴三不归”(第十四回)的事情发生的。李瓶儿对花子虚在官司上的花费,并不是她必须支付的费用,她可以不花这钱。可要是那样做,花子虚就必然要被打,还不一定能出狱。既然李瓶儿已经拿出自己的钱,帮助花子虚了结了官司,那么,她就没有再出买房子钱的道理。在这种心态之下,李瓶儿势必要阻止西门庆,不愿意他把打官司结余下的费用退还给花子虚,此其一也。再看,当花子虚生病,李瓶儿立刻为花子虚请来了太医进行诊治。可是在缺少抗生素的那个年代,伤寒已然属于重疾,形同绝症,治愈率本就不高。再加上花子虚因长期泡在妓院里,身体状态是可想而知的。尽管治疗这种病的诊费是否昂贵,小说里没有说得清楚明白,但既然请的是“大街坊胡太医”,就算是冒名的太医,想必诊金的费用也一定不会太便宜。以李瓶儿的心性推测,如果看病的费用很是低廉的话,她也不至于“怕花钱”的。通过分析应可知,以往评说李瓶儿不愿再花钱给花子虚看病,就是希望花子虚死,好嫁给西门庆的观点虽然很普遍,但不一定符合人物特性与事物逻辑。不妨细究一下原因,花子虚即便活着,他并没有对李瓶儿与西门庆之间的偷情产生过什么明显的阻碍,花子虚实际上也从未对李瓶儿的生活有所关心。因此,花子虚终究是病死,李瓶儿也并没杀人。仅此一端,潘金莲与李瓶儿二人在人格心性上就有着云泥之别。
花子虚死后,李瓶儿仍是西门庆的情人。一年后的某一天夜里,西门庆与李瓶儿谈起了迎娶之事,还决定了嫁娶的日子。这一夜他们快活至极,这一夜李瓶儿倍感幸福,因为她就要成为西门庆名正言顺的女人了,这使李瓶儿激动不已。就李瓶儿来说,她一心只想做西门庆的女人。只要能让她实现这一愿望,她可以不计较自己的名分排位,更少考虑过西门府里的女人们将会如何对待她的问题。想到即将可以嫁给西门庆时,李瓶儿声泪俱下地对西门庆说道:“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也无抱怨。”(第十六回)真是个痴情痴心的人。李瓶儿愿以一生为代价,只要能让她成为西门庆的女人。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美梦总会被打破,好事也总要多磨,这大概属于人事发展的一个真理吧。李瓶儿与西门庆这次幸福的约会还未尽兴,西门庆就被贴身小厮玳安给急急忙忙叫走了。李瓶儿只听说是西门庆家里有急事,但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有谁能想得到,西门庆这一走,竟大半年的时间里再没露过面。当李瓶儿心急如焚地派人寻找时,只见西门府大门紧闭,更不见西门庆的一丝人影。李瓶儿为嫁西门庆,整日里忙碌着妆奁,掰着手指,计算着那长得令人无奈的半年时光。她等啊等,盼啊盼,真是为佳期把手指数遍。可李瓶儿怎么也想不到,眼看着佳期已过,西门庆依然不露面,西门府也仍旧是大门紧闭。李瓶儿曾多少次设想过双宿双飞的美妙,就算西门庆不在她的身边,她也时时都能感到西门庆曾经给她带来的身心愉悦。她等,等得心力交瘁。她盼,盼得望眼欲穿。可西门庆仍然是“音信全无”。她忧思郁结,心中便自然生出种种的幻觉。兰陵笑笑生对她此时的状态,有很细致的一段描绘:“每日菜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辗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呼一声,精魂已失。”(第十七回)自此,李瓶儿夜夜有梦,她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西门庆。所谓相思成疾,她“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命在旦夕。
李瓶儿怎么也想不到,西门庆有个女儿,名叫西门大姐,早早便嫁给当时京城里的官宦陈家为媳。这陈家与朝廷重臣杨戬有连襟之亲,这也是西门庆能在清河县胆大妄为的“气势”所在。杨戬因兵败边塞被弹劾,皇上一怒之下,把他抓进大牢,并下旨:“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第十七回)这一祸连九族,凡与杨戬沾亲带故的人都吓得心惊胆战。陈家连夜叫儿子陈经济带着西门大姐和细软,一口气狂奔回到清河县娘家避难。当西门庆得知此事,“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要知道,西门庆收留女儿和女婿的事,一旦被官家查出,那就是窝藏钦犯。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西门庆怎不魂飞天外?此时西门庆已是顾不得与李瓶儿的儿女情长了,他忙着派人上京打探消息,想方设法走门路,讨人情,以防祸及自身。西门庆生怕走漏了一丝的风声,自然是整日里大门紧闭,足不出户,喘气都只有半分。关于要娶李瓶儿进门的事,早就随着惊魂,一路飞到了九霄云外。
可怜李瓶儿相思成疾,奄奄一息。她的奶娘冯妈妈为李瓶儿请来了太医蒋竹山,这位太医虽年轻,对六欲七情之病的诊治倒十分在行,也懂得些岐黄之术。李瓶儿服下了蒋太医几副药之后,身体竟渐渐好了起来,精神和容颜都有了恢复,蒋竹山也由此赢得了李瓶儿对他的好感。为了表示感谢之意,李瓶儿设宴款待蒋竹山,这时才得知西门庆家的事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了结的。如此一来,只身无归的李瓶儿必要思忖,自己的未来该怎么办?她对自己的后半生不能不作出安排。此时,李瓶儿倒是有些后悔了,她后悔自己过去也太过孟浪了些。当想到自己今后的生计时,李瓶儿对“自己的许多东西都丢在他家”(第十七回)觉得有些后悔。为今之计,无依无靠的李瓶儿只能另谋打算,寻一个可以主家的可靠之人。李瓶儿这么一转念,蒋竹山便是当然的首选。这位颇有些医道的太医,与李瓶儿年纪相当,长得“五短身材,人物飘逸”“语言活动,一团谦恭”。有了这样的想法,李瓶儿便觉得:“奴明日若嫁的恁样个人也罢了。”对李瓶儿的青眼相看,蒋竹山正是求之不得:“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
蒋、李二人很快就把这门亲事给定下了。按常理,感情刚受挫折的李瓶儿对婚嫁之事理应谨慎小心些,可此时李瓶儿考虑的是如何撑起一个家,这是个十分现实的生活问题,它促使李瓶儿不能犹豫,也不容她过多从容地考虑清楚情感问题,她只能以世俗功利的眼光来择偶。李瓶儿选择嫁给蒋竹山,其中不乏对蒋竹山救命之恩的感激心理。可是,李瓶儿没搞明白一点,在男女情爱上,感激之情不等于就是情爱,更不可能代替爱情。没有爱情的夫妻生活既难以和谐,也难以产生所谓的日久生情之情。这门急促的婚姻生活才开始,李瓶儿马上就意识到,她又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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