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山寺》,尚小云饰白娘子
二、卖身学戏
尚小云小的时候,家中揭不开锅是常有的事。当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时,邻居家的鸡偏偏叫了起来,而且叫得欢实。仿佛是应和似的,这个时候,他的肚子也叽叽咕咕地叫不停。这样,他就更觉饥饿难耐了。虽然家中少了几张嘴,但仅仅依靠母亲那微薄的收入,全家人还是无法吃饱肚子。早熟而又自视为家中长子的尚德泉,眼见母亲起早贪黑,日夜劳作,又时不时忍辱含羞四处借米求油,他的自尊心受到很大伤害,便萌发了辍学学戏的念头。
在辍学学戏方面,尚小云与程砚秋的经历有几分相似,都是因为父亲早逝,仅靠母亲维持生计,家贫而不得不自请卖身学戏。选择学戏的原因,两人也相似,都是因为有唱戏的同住一个大杂院,受其影响。与程砚秋同住的是一位花脸,尚小云的邻居则是一位弹唱老艺人。耳濡目染,他们也就爱上了戏曲。当时北京的戏曲环境,如《燕都名伶传》作者张次溪所说:“时北京重声歌,鬻曲所入,骤可致富。”
尽管国势风雨飘摇,但京剧艺术却仍然按照其自身发展规律稳步朝前。到了清末,京剧进入逐步成熟的阶段,无论是演员的表演技艺,还是剧目的品种,以及音乐、舞美,甚至观众群体、演出场所等,都前所未有地极大丰富。更重要的是,演员的社会地位也在悄然提高,这似乎可归功于清廷对艺人的关注。
早先,娼、优、隶、卒四种职业被视为贱业,伶人的地位甚至不及娼妓。清乾隆年间,清廷设立“升平署”,专门负责传名伶入宫唱戏,并每月发俸禄,因此在客观上抬升了伶人的身价,伶人也视选入“升平署”为荣光。与此同时,戏班的体制正由“集体制”向“名角挑班制”过渡。名角儿越来越成为社会的偶像而被追捧,收入也大幅提高。这时的名角儿老生有汪桂芬、谭鑫培,旦角有陈德霖、路三宝、王瑶卿等。(原书注:集体制即演员个人位居于群体之中,无论是每场演出中戏码的排列次序,演员之间、演员和乐师之间的关系,都没有什么个人的突出地位。)
简单地说,戏园林立、名角齐聚、新腔迭出、剧目纷繁,的确是“重声歌”的表现。而尚小云接触京剧,是因为他家旁边有一座很著名的戏园——天和园。这里的欢乐热闹让他好奇,而在这里出出入入走路昂首挺胸的名角儿,又让他羡慕不已。当然,他没有钱,不可能时时进入天和园。在他家的另一边有一个市场,那里有唱戏的、说书的,更加热闹。在这里,他认识了京剧,并为它新颖别致的装扮和咿咿呀呀的唱腔着迷不已。
张次溪在《燕都名伶传》中这样记述程砚秋说服母亲让他去学戏:“儿请学歌冀减亲累,即以体亲心也。母年老,儿安忍坐食,儿闻学歌甚易,获效好,为之二三年,可有成,不忧贫矣。”实际上,这些话同样适用于尚小云。从近处说,去学戏吃住在师傅家,家中便可少了一张嘴,减轻家累;从长远说,学戏成名角儿,“骤可致富”,虽然是少数,但如果努力,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致富,将使母亲和两个弟弟从此摆脱“家无隔夜粮”的窘困苦难生活。
尚小云的母亲张文通一听儿子要去学戏,立即就哭了。尽管尚小云的先祖尚可喜已逝世三百余年,但他毕竟是名门之后。张文通不免感慨:身为名门之后,怎么能沦为优伶戏子?不是说,戏子是阔佬们的“玩意儿”吗,她怎么忍心将名门之后送去做“玩意儿”。再者,学戏极苦,不是普通孩子能够承受得了的,德泉是她的心头肉,她又怎么忍心让孩子去吃那炼狱般的苦痛?但是,张文通的眼泪中除却不忍、不舍外,还有无奈、挣扎。俗话说,“家有半亩地,不让孩子去唱戏”,“家有隔夜粮,孙子不当唱戏郎”。然而,在家无半亩地又无隔夜粮的生活状态下,孩子不去唱戏,不当唱戏郎,又何以生存?
年幼的尚德泉无法体察母亲复杂的内心,他只知道学戏是唯一出路。所以,他一再坚持,甚至以孩子特有的纠缠方式,反复请求母亲同意。张文通不得已,只好说:“外人都说,唱戏的最丢人。”这个时候,尚德泉终于了解了母亲不停哭泣的原因,他爽直地说:“唱戏能挣钱,能让家人吃饱饭,不丢人。”这一学戏理念可能就是他日后宣称的那句“我不否认我是唱戏的,我也不引为耻辱”的来源。
张文通一方面为儿子的懂事和善良倍感欣慰,更为儿子面对苦难和世俗偏见所表现出的不忧不惧而感到自豪。她被儿子打动了,唱戏也是一门手艺,学成了,学好了,也是有作为的。于是,她勉强同意了,不仅同意德泉去学戏,也同意三儿子德福同去。
几十年后,尚小云自己在回忆他是如何走上戏路的时候,这样说:“光绪三十四年(实为三十二年,1906)——那正是封建王朝日益腐朽没落的年代,正是艺人的社会地位处于‘鹌鹑、戏子、猴’的悲惨年代,而我,正是在这个年代里被迫去做‘戏子’的一个年方9岁的苦孩子。”
1907年,尚小云7周岁,春天到来的时候,他辍学了。
当时,京剧演员的培养方式主要有四种:科班学艺、拜师做手把徒弟、请师傅到家中传艺、票友学艺。对于初入戏门的孩子来说,票友学艺,自然不可能。一般来说,只有那些家境比较好的,才有能力出钱请师傅到家中传艺。因此,尚小云初学戏,只有前两种方式可供选择。
起初,张文通执意要送两个孩子去科班学艺。当时北京城较有名的科班,是“喜连升”(后改名“喜连成”,1912年又改为“富连成”)。可是,“喜连升”班主叶春善以尚氏兄弟“骨架过大,不是学艺的材料”为由拒绝了他们。世事难料,尚小云与“喜连升”的缘分,并未因叶春善的拒之门外而尽。20多年后的1935年,在“富连成”因各种原因难以为继时,一向侠义的尚小云献出自己的本戏,助其一臂之力。不夸张地说,是他挽救了“富连成”。
之后,经人介绍,尚氏兄弟拜到了唱老生的李春福的门下,做了他的手把徒弟,双方签了“字据”,也就是“卖身契”。客观地说,“喜连升”科班的叶春善当初拒绝尚氏兄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李春福初见尚氏昆仲,也觉两个孩子的天生条件并不好,也曾萌生拒收的想法。但是,他很善良,心也软。张文通眼圈红红地将家中的困苦一五一十地说给李春福听,毫不隐瞒让孩子学戏就是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当然,她也言及德泉如何懂事。最后,她言辞恳切,几乎是央求着,请李春福收留两个苦命的孩子。听了张文通的一席话,李春福十分同情这孤儿寡母的遭际,答应收他俩为徒,教他们学老生戏。
其实,李春福并没有教德泉太长时间,他发现尚氏兄弟并不适合唱老生。不过,他觉得尚德泉非常聪明,反应快,悟性高,而且非常爱唱戏,相当用功。既然德泉不适合学老生,又有学戏的志向和潜力,理应将他放在能够培养人的地方——科班。李春福想到了“三乐班”,他是“三乐班”的教师,与创办人之一李际良交情匪浅。
由李春福推荐,尚德泉、尚德福兄弟终于进了科班。正如徒弟拜师要与师傅订立“字据”一样,入科班要签“关书”。“关书”的形式是大红纸折子,外写“关书”两字,折内的具体内容与“字据”相仿,也相当于“卖身契”。据说,尚小云在上世纪30年代自己创立科班时,常常将早年他进“三乐班”时的“关书”拿出来给学生们看,以说明当时艺人的卑贱身价和学艺的凄楚。“关书”立过之后,尚德泉、尚德福就算是“三乐班”的正式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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