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阿Q写戏,却不被认可
“机灵”的《阿Q外传》
我到京剧院不久,就接到文化部的通知,说次年是双重的“大日子”。一是辛亥阁命多少周年,二是鲁迅逝世多少周年,现决定届时要举行戏曲汇演,现在通知一声,大家早做准备。大家传看了一下,都心说“知道了”,多数人没怎么在意。原因是这两件事发生在民主阁命时期,演那个时期的戏,衣服也必须是那个时代的,属于近代戏的范畴。如果越剧演,怎么演都能出彩,一切随心应手;而京剧演,与清装戏的路子相似,卖的是话白,唱念做打基本功几乎用不上。这样的戏直奔主题,弄好了容易得奖,弄不好鸡飞蛋打两头空。作为国家剧院,花太大心思想这个,不值。所以大家看过把通知交还原处,“完了就完了”。
我最初也这样想,也觉得这件事与我没直接关系。后来有一天,猛然脑子里一“机灵”,忽然想起这件事来,忽然就形成了一个思路,鲁迅小说我是读过的,尤其在中小学课本上选修了那几个名篇,至今还留在脑子里。其中最主要的人物,无非是阿Q与孔乙己二人。我就让他俩分别当一号与二号,再把其他人物拉出来作为他俩的背景,新编一个故事,让这许多人都进入其中。开始时他们还是鲁迅小说中原来的性格,可故事(也就是戏剧情节)却是我新编的,按照故事发展的逻辑,戏剧人物也各自在其中生活,性格多少就要发生相应的变化。变化就变化吧,只要我能把故事编“圆”,那观众还会承认的。
我很满足自己的这一“机灵”,因为在京剧院待久了,满脑子都是唱念做打的各种程式,演员们玩它玩“溜”了,会越来越高兴,可我终究不以这个吃饭,听多了也依然会感到乏味。这次不然,我恢复了当年的性情,一机灵就能机灵出戏,觉得这想法还是不错的。如果写作当中,我再把近年从杭州、绍兴获得的一些生活加入进去,兴许能够有些特色。我希望戏曲编剧能够多一些“一机灵”,而不要被剧团特定的人位等框死了。我希望戏曲剧团的编剧能更多地向作家靠拢,如果一个编剧能有若干个写生活的戏上演并且成功,那么他今后在许多方面就是独立的了。
由于文化部下发文件的时间早已过去,我想上报这个素材也过了时间,但我头脑里止不住地兴奋,于是我斗胆不经组里讨论就动笔写作。它完成得飞快,但当我写完之后,拿到编剧组会议的桌面上的时间,却过得相当得慢。我在犹豫,大家会怎么看待我这次的写作?人刚来,就不听话(指大家的规劝)而独自完成了作品。
终于还是拿上了桌面。一位说:“城北是快。我打听打听,你这个阿Q,准备用什么行当演啊?”
“丑,只能是丑。”我回答。
“我想也是,也只能是。哎,你打算让谁来啊?”
“最好外借朱世慧。”
问话的有些意外。“啊,是最近靠《徐九经》红了的那个……”
“是,北京戏剧界评论他,说他身上除了丑的东西,还借鉴了老生的唱法,甚至说他开创了‘丑生’的新行当……”
“那些都是捧场,你别真信。我问你,你是打算借调他呀,还是从湖北一下子就调进咱们院呢?”
我畏缩了:“这,我没细想。再说,这也是领导该想的事情。”
“我替你说吧。无论怎么办,都难。比如正式下调令,他人先到了,可以先进剧组。这是急事嘛。等把这出会演戏完成,然后你让他去咱们的哪个团?”
“哪个团不成?”
“不成!哪个团的大丑都有人,他去了人家那儿,原来的大丑到哪儿去?咱们剧院的几位大丑都各有特色,上面有师承,下边有哥们儿,不能因为朱世慧来了就让原来的大丑走人!”
我退后一步:“要是朱世慧还回湖北呢?”
“人家来北京一趟,不明不白地就回去了,这让人家怎么说呢?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前者,应该表彰、提升;后者,应该追查、追查背后的原因。不能这样‘里外不是人’,就让人家真变成‘里外不是人’的人啦?”
会不欢而散。范老怕我面子上过不去,想跟我仔细谈谈。我说这倒不必,权当我练笔还不行么?
“你还是有情绪……”范老嘟囔着说。
“我说没有,就没有……”
“我还没看剧本,按说不该现在就说什么。不过,编剧应该胸有演员,比如你笔下的孔乙己,应该是老生吧?他唱什么流派呢?”
“开头时他应该是马派,他吃吃茴香豆,到处溜达并且胡思乱想,有些轻狂。等到后来,他受到不白之冤,他终于愤怒起来,也明白了许多事情,这时,用麒派就比较合适了。”
范老又笑了:“让他先马后麒。‘先马’是没问题的,如果是我写,也会考虑前边用马,甚至想一些马派的点子,与扮演者交流。问题就出在后边,他后面怎么‘转麒’?麒派他唱什么调式,用什么表演?这需要好好考虑才行。任何一个流派中的老生,他时刻考虑的是,自己在本派中名列第几,他演了一个新戏,自己回到老生大本营中,名次提前了倒好说,一旦退后,他可就里外不是人啦……”
这事很快就过去了,谁也没往心里去。第二年的戏曲汇演终于到来。北京人艺排了一出《咸亨酒店》,也是把鲁迅小说的众多人物集合起来,摆在一个新编的故事里,任其发展。思路与演出受到欢迎,演员也有光彩,最后获奖。我有些羡慕,更有些赌气,心想我那出戏还有阿Q与孔乙己两个主角呢,他俩都是活生生的人,再加上戏曲的特技表演,肯定能更好看。一起看话剧的伙伴知道我编写过类似的这个戏,就安慰我说:“不要懊恼,等再过五年或者十年,类似的汇演还要举行,到时你再把剧本拿出来,力求先准备的充分一些,不怕不得奖的。”
事情过去多年,我心思早不在编剧之上,于是干脆也不想了。倒是今年,适逢辛亥阁命一百周年,这是个躲不开的大日子,但我如今对题材戏的心思已淡,不去想它了。国家到时是会庆祝的,但用不用戏曲则很难说,因为现在新兴走红的文艺形式很多,京剧属于其中的老旧者,同时又没有出类拔萃的杰出演员,我就算了吧。
风华无限翁先生
京剧院还有一位编剧高人翁偶虹。他大范六岁,他给程砚秋写的《锁麟囊》成为目前程派王牌剧目,另外李少春的《野猪林》中,署名虽是少春,但实际上翁做了许多不署名的“黑活儿”。
翁在私下从来就说《野猪林》是少春自己写的,从不提自己为少春帮过忙。这样谨慎对待,真是上一代人的风范。翁还为少春写过《响马传》“绝品”似的本子,他一共写过130个剧本,上乘的有二三十个。范一共写了30多个,但几乎个个是精品。两人所处的时代不同,如果仔细研究京剧史,翁属于上一个历史时期(30年代的末期)的编剧,而范是解放后杰出编剧队列中的第一名。
我到剧院时翁已退休回家,除了为张(君秋)派男旦温如华写过一出《白面郎君》,他几乎就再没在编剧上用力气。他在新时期华丽转身,忽然写起了梨园忆旧的文字。第一,他是亲历者,许多重要的活动他都在场;第二,他具有很高的分析本领,对各个行当、流派等基本元素,都能做到如数家珍;第三,他文字极富文彩,古雅的风范与梨园氛围很合拍。所以在他歇笔不再写剧本了后,他猛然写起梨园亲历史料,真给文坛很大的震动。
许多文学青年跑来问我:“有个署名翁偶虹的老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还在世么,他是大陆这方面的人么……”
我到剧院后,才知道翁已退休,但我没马上去请教翁,我怕范不高兴。尽管我从不在范跟前主动提翁,倒是范经常主动提起翁:“别看我是剧院艺术室编剧组的组长,但组里能人甚多。但让我骄傲的,是组里衮衮诸公的本子,除了翁先生的我没动过,其他诸位的我都修改过。”
后来,范发现我私自不经讨论就写本子的势头太猛,就一再告诫说:“城北啊,剧院把你从外地调进北京,为的就是让你成材。从你的气质讲,本来更接近(吴)祖光或(汪)曾祺,但你如今是咱们剧院的作者,就应该多向偶虹和我靠拢……”过不多久,天津《艺术家》杂志来北京约稿,记者来到翁老家里,问及北京还有哪些能写戏曲文章的中年人。翁推介了四位,其中有我。我得知后,觉得此情太切,我再不能等,遂登门拜访。翁是个很有性格魅力的人,文化气味很纯正,而且还有一点,他很能也很善于玩。多少年每天只工作半日,另外半天就去其他文化场所消磨了。因为消磨得非常地道,所以真写剧本时反倒不费力气。他的这种生活态度及智慧都非常吸引我。
翁比我年长三十岁,真是跨时代的忘年交。我每周去他家一次,去之前把问题集中起来,到达后像发射机关枪一样,频频提出问题,翁也诸个回答;那时我正准备写作《梅兰芳与二十世纪》,许多背景是知识性材料,我主要就是从翁那儿取得的。翁后来慨然与我深谈过一次:“老实讲,你来得比较勤,耽误了我的一些写作时间。我后来发现,你提的问题挺特别,关系到民俗民风,有许多细节我早忘了,可经你一问,我却又想了起来。我发现这些问题恰恰构成京城文化大的背景。所以,咱俩今天把话说开——我欢迎你来,来也不要再带东西(礼物),带问题就是了。来了你就问,问完你就走,回去写你的文章或书。我呢,经过你这一问,过去忘记的又想了起来,所以你来对于我,也有好处。你之所问,我属于亲历者,都是我经过的事儿,所以我拿笔就能写;而你要写,则必须把我所说,再汇集其他材料,然后再下一番文化功夫。这样,才像一本涉及京城文化的著作……”于是,我遵照这番话的意思去做了。当我后来在《梅兰芳与二十世纪》出版之际,把赠书的第一本奉献给翁先生七十寿诞。翁那天长髯飘飘,身后是文化部副部长高占祥为翁题写的“京剧圣手”的贺幛。
翁晚年比较寂寞,因原来的住家拆迁,他搬迁到北三环外的郎秋园,是一般的搬迁户配给的普通居民楼,翁先生住一层。最初,学生们纷纷去看他,他心情还算好。他写诗歌颂“郎秋七贤”,是说他多蒙七个弟子照顾。其中没提及我的名字,原因大约觉得我不是正式向他拜师的弟子,虽有师生之谊,但也是一种客气。对此我能感受到他的高谊。可后来学生们都得忙自己的事情,来的人就少了,而翁先生也确实是老了。我去得也同样少,记得最后一次专程看他,时在傍晚,他坐在一层窗前,夕阳的余晖照到他脸上,白髯上沾了些饭粒汤水,高部长的题词也有些破旧了。真是让人不忍。不久,翁就辞世了。
翁在壮年稍晚时写过一段自述文字,敬录如下:
也是读书种子,也是江湖伶伦。也曾粉墨涂面,也曾朱墨为文。甘做花虱于菊圃,不厌蠹鱼于书林。书破万卷,只青一衿;路行万里,未薄层云。宁俯首于花鸟,不折腰于缙绅。步汉卿却无珠帘之影,仪笠翁而无玉堂之心。看破实未破,做几番闲中忙叟;未归反有归,为一代今之古人。
这段壮年文字等于是他的自述,也同时是他的墓志铭。翁老仅靠这段文字,就足以不朽了。
阿甲与龙舒掌
京剧院还有一位十分让我神往的前辈,他就是80年代剧院的名誉院长阿甲。他是从延安来的老阁命,但身上的性格魅力却非常旺盛。他是宜兴人,小时候在上海当过工人,随后才跑到延安参加阁命。他唱老生,主要学麒派,但有些戏又有马派的痕迹。比如他的《四进士》就很有自己的特点。一解放他就在中国京剧院了。他参加过苏连戏剧专家列斯里主讲的戏剧学习班,讲的是斯坦尼的一套。阿甲听过一段之后,觉得“不是那回事儿”,就不再去了。在个人工作中,他执行的是中国戏曲自己的路线。他非常有才,写文从来是自己动手,他习惯使毛笔,一篇文章改得天地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非常难认。他出口成章,他给李维康排过《恩仇恋》,张嘴就是文章:“你演的这个辣妹子,她一方面是蜜糖,明亮得如同火焰,同时又是极冷的冰炭……”我偶然给他当过一回场记,把我都听迷了。他家住地安门的文化部宿舍,经常早晨走路进北海后门,走路到北岸的五龙亭附近独自打拳。他打拳,周围经常站满人,因为他打的套路别人看不懂。有人问:“您打的是什么?”答以“‘龙舒掌’,这是小时候向家乡一个和尚学的……”别人又问:“为什么今天打的,与昨天的不一样?”他笑了:“明天的还和今天的不一样呢!我打的,是我自己消化过的东西。其中有过去学的拳术,有传统的武术,此外还有京剧动作。我还想把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名句,也吸收进来,充当几个段落中的题目……”
不久他到了离休年龄,回原籍无锡去了,中央组织部花了些钱,给他在太湖旁边盖了座小楼。他离家几乎一辈子,回去已大不习惯。最难受的就是无锡看不到高水准的京戏。每天晚上看电视,他都独自盘腿坐在椅子上,头前倾着几乎要钻进电视里。去探望他的人知道他痛苦,回来向组织汇报,于是上级又让他回北京来了。重新安排了一个两居室给他,因为重新参加戏剧活动,他又精神焕发了。记得90年代初,上级安排《红灯记》原班人马(除去浩亮)重新演出,这是轰动的大事情。阿甲在“文阁”中顶撞江清的事情是很出名的,他是《红灯记》的导演,很多地方不听江清的“指示”。那天演出后接见演员,几位部长都谦让阿甲上台时走在最前边。记得最后在人民剧场的贵宾休息室内,大家纷纷祝贺演出成功。他也说了几句,但最后话锋一转,说起京剧的音乐设计的不足:“目前京剧音乐中的样板戏痕迹太重,这不对,更不高明。其实京剧音乐的核心在曲牌,我们要把过去的曲牌重新调查一下,看究竟有多少,哪些是今天能够沿用的,如何再进行加工。以后搁进新创作的戏中,就应该以曲牌的形式出现,要在旧曲牌中唱出新的味道。等走到这一步,就比今天单纯吸收一些西洋乐器进入京剧乐队—这儿加一个低音,那儿配一个和声,要强烈并有力得多……”
显然,他有着其他前辈领导一样的阁命经历,但更富于艺术的思维,这在他们那一辈人当中是非常难得的。但他究竟是老了,离开具体的戏剧实践也逐渐远了。他终于走了,带着许多没完成的遗憾。但他个人性格上的魅力,却永远激励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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