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看戏
回农村看戏
回到北京,就再没有想到还要回农村。但就在我最初回来时,我就连续遇到两次远途出差的机会。第一次是去大庆、哈尔滨、沈阳等地,是先去大庆,并且是在大庆各个采油点之间巡回,然后一步步从哈尔滨、沈阳倒退着回来。再一次是代表文化部去攀枝花慰问。我感到这两个地方都有色彩,就主动报名跟去了。结果这一去,还都去对了。因为真要认识自己剧团与主演,就最好离开所居住的城市,以一种新的视角去认识梨园,同时再去认识剧团中的每一位朋友与每一种工作。要从还“生疏着”开始,一旦在一起太熟了,就熟视无睹了。看戏也是如此,如果还在原来的城市,仅仅是晚上的那两三个小时,你就很难熟悉你的剧团。去攀枝花的那次,一起去的还有东方歌舞团,从我的视角看,是我们这边的角儿有名,可从他们工人的视角看,东方歌舞团的主演就漂亮、现代的多了。
还有另外一种单纯去农村的演出。比如从北京出发,去往河北、河南、山东、辽宁的某个县,当地可能有大集等活动,需要有高层文艺团体来助兴,结果咱们去了,又不显得有大架子,同时把票也卖出去了。通过看戏的人的口碑,也通过县广播站大喇叭的整天播送录音,结果让剧团主演的名声大大提高。于是,往往在参加农村大集之类的活动之后,剧团又去附近县份巡回演出,这种情况也能帮我们更好地卖票。
我跟随李世济就去了山东、辽宁诸多县份演出。李世济去了是唱《锁麟囊》的,这戏特别受农民的欢迎,尤其是那几位演势利眼的丑角,他们的话白特别能引起农民的思想共鸣。记得县广播站的大喇叭没黑天没白日地播放演出的录音,李世济走到哪里都受到追捧。那时称呼农民是我们的基本观众,基本观众都这么风靡了,那么剧团的上上下下还能有什么话说!几位势利眼之间的调侃,也能引起剧团上上下下的深思。剧团住在县委招待所,中午晚上都在食堂吃饭,于是农民就进入招待所,在食堂之外趴窗户,他们要看哪一个才是演《锁麟囊》中主角的李世济!最初,剧团发现农民趴窗户看自己吃饭不礼貌,后来弄清楚事情原委,索性李世济本人也停止吃饭,走出食堂,走进农民中间与他们交谈,农民对此也感到大为满足。回村后一传十、十传百,这种宣传效果是城市中不可能产生的。还有,我随同剧团去过李和曾的老家(河南省南宫县),李和曾回到多年没回的家乡,演戏也特别卖力,他在《群借华》中一赶三:前鲁肃,中孔明,后关羽。农民观众一边看戏,一边谈李和曾与家乡的感情联系。这往往也对剧团其他演员产生感情波澜。记得演《群借华》之前的那几天,全团上下都变了样子,演员们如同都是李和曾,都与这里的乡亲成了乡亲。
老同志往往都有这样的经历,于是也就有了这样的感情。
最终回到戏园子
京剧如今是城市艺术,所以看它的主要场所在城市,换而言之,应该是在城市的戏园子。
何为戏园子?我们能找到它的一些照片,但很难找到它的实物。
它的舞台,俗称“一亩三分地”,虽然不大,但够用了。元帅坐帐,两边站立着四个或八个大将,他们代表着千军万马。元帅把令箭拿在手里,总要一支支地分派。大将领取与将令,总是一个一个地领取。舞台够他俩(一帅一将)折腾了。两国的兵将互相开打,一边总先出来一个。等甲方的战将把乙方的杀了,乙方其他人便望风而逃。甲方有一个人在一场格斗中获胜,就产生集体大欢悦。舞台上还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这也无限制提高了舞台的高度,桌子摆在中间,两把椅子一边一个,人物由一边的椅子上了桌子,于是他就站在山上,或者也可以是登上高楼或云层上,甚至是传说中阴间的望乡台上。刘备要去东吴招亲,他先要登船过长江。兵士把桌子摆在舞台正中,上面再放把椅子。刘备上桌子再坐椅子,说一声“好一派江景也”,于是就可以感叹去东吴招亲的心情了。
舞台是三面对着观众的,观众也习惯从自己的角度去观察台上的人物。你的座位在正中“池座”,于是你可以晚来,能赶上看大轴就行了。如果你座位在左前方,正对着演员出来的上场门,偏偏你是认识演员的,那等他上场后,你就可以用眉眼与他交流:“角儿!我这儿看着你哪!”对方的眼睛也动了动,他表示看见你了,
表示今天晚上他会卖力气的。
城市是一个大怪物,可以容纳各式各样的处所与人,包括演员,包括演戏的戏园子。现在新的演戏场所大多还不能叫戏园子,是指它在许多大的方面是不利于戏曲演戏的。但事情也在变,它亲近京剧久了,也许又能琢磨出一些有利的方式。
重睹《群借华》
我终于等到一出让自己很解气的好戏:《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剧团图省事,就简称《群借华》。类似的例子是《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连在一起演,就简称《大探二》。
《群英会》是京剧中的“大戏”。何谓“大”呢?五六十年代,北京京剧团的马、谭、裘就合作过,马连良演诸葛亮,谭富英演鲁肃,裘盛戎演黄盖。我看过这样的阵容三次。如今不同了,我看的是中国京剧院一团的演出,由冯志孝演诸葛亮,袁世海演曹操,有时会特邀孙岳演鲁肃,这也是很不错的阵容了。我还看过我们二团的《群借华》,卖的就是李和曾一人的“一赶三”:前鲁肃,中诸葛,后关羽。这种情况在解放前是不会有的,那时主演还在“勾心斗角”,比如老生斤斤计较于是一人一角,还是一赶二。是马连良把这戏唱红的,于是他开创了前鲁肃、后诸葛的表演方法。但遇到谭富英就不行了,于是各人只演一个人物到底。如果向历史追寻,曾在三庆班时期有连台本戏《三国志》的演出,剧团所有重要演员全体上场,每人扮演三国时期的重要人物一个,只能是一个。不论人物的大小,你必须把他演活,你做到这一点,观众则以“活某某”称呼你。你一辈子在三庆班默默无闻,但最终有一个“活某某”的名声陪伴你的晚年——如果能实现这一点,你这一辈子也算“值得了”。
我只说说中年看袁世海扮演曹操的心得。50年代看他,很为他斥责蒋干“你本是书呆子一盆面浆”一句共鸣,那蒋干是由袁的老师萧长华扮演的,这就是不可再生的阵容。如今,只要看袁氏的曹操,就是不可再生的了。三国志是一出写历史的戏,于是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演员,自然也都是历史的了。《群英会》最主要的“大”,就大在这个地方。
当然,我还发现“你本是书呆子”一句的影响力减弱,他蒋干是你曹营的知识分子,这样骂他,过分了。
还有,诸葛亮究竟应不应该唱“借东风”那一大段恐怕也值得研究。最初是没有这段唱的,后来马连良唱红了,萧长华就帮他“发展”出这样一大段。本来祭坛之上很紧张的气氛,但诸葛亮还要斯斯文文、源源本本唱完了才肯下台。当初周信芳在南方也唱这出,他的二路老生扮演诸葛亮,上了坛台就念了三句“一祭天灵,二祭地灵,三祭过灵(可能是过往神灵)”就算完成任务,赶快下台去了。依我看,各种演法都有道理,戏曲之戏,常常不必究死理。事实上,也无法往深处细究。
当然,近年舞台又推出一个《赤壁》,演出地点在国家大剧院,演员则集中了时下能找到的最优秀的演员。我看了,很震动也很欣赏。唯一的遗憾,就是其中的曹操用了裘派花脸,这似乎值得斟酌。回顾百年演曹操的都是架子花脸,如今忽然用了铜锤。袁氏已逝世,素来喜欢热闹的他,也无法分身讨论了。
戏曲编剧如何看戏?他与一般文化人的戏剧观是否应该有些区别?我以为是的,他应该对形成京戏的原因有所洞察,并形成自己的观点。他的戏剧观无需太深,但一定要联系实际,联系大多数观众的认识水平,联系本剧种著名作家的创作实际。比如京剧,就至少应该想到范钧宏与翁偶虹两大家。他们的著作都应该成为后进编剧的范本。今天活着的编剧可以言必称希腊罗马,也应该自然说起范钧宏与翁偶虹的创作实践。
我以为,这应该是京剧编剧提高档次的一个方法。我们多少也应该“言必称范翁”。
看戏究竟看什么
领导要我先别忙着编剧,而先看些戏,不管是院内的还是院外的,只要是好戏,就多看看,多想想。这当然是好的建议。比如60年代我们的《杨门女将》,本是从同名扬剧改编的,但确实好,我当年看过,如今又看了几遍。并且,我想到一个“看戏究竟看什么”的问题。
从老观点讲,看戏是看玩意儿;从新观点看,看戏是接受教育。拿《杨门女将》说,四团几乎好的演员全都上场,阵容整齐,流派也多,围绕主题展开,花团锦簇般展现剧情冲突,真是美不胜收。第一场很大,寿堂变成灵堂,这冲突是很刺激人的感官。舞台处置上也有特点。“布置灵堂!”这是佘太君的一声吩咐,场上全体人物下场(换装),而场上的喜堂布置,在大起大落的音乐伴奏下,舞台队三下五除二地就将其变成了灵堂!现在,咱们有了高明的剧场,可以运用合理而迅速的办法换景。场上换景,场外换装,二者同时进行,而两种更换又是严格服从剧本与主题的需要的。所以这么一来,无论新老观众全都同声叫好。过去,现场更换大演员,办法是当场换“守旧”,天幕当中有一块独特的画图,它是今天这折戏主演的化身。如果有两位主演,那就要看他俩谁“大”了。谁“大”就挂谁的。如果他俩一样“大”,那就只好谁的也不挂了。
还比如,其中有《探谷》一场,过去采药老人是毕英琦扮演的,他是言派,当年很得到社会称赞。但后来毕英琦英年早逝,剧团怎么办?也是剧团储存丰富,又启用了一位麒派传人替代他,结果这一来效果很好。大家又盛赞这位不新的新人了。过了一个周期,剧团又是一批新人当政,原来那位麒派演员退休,于是剧团团长主动顶坑。他是奚啸伯派的第三代传人,现在采药老人又有了新的理解与表现。相似的例子也出现在《曹操与杨修》中,在新时期十年的演出中,曹操一直是由尚长荣扮演的。但杨修却更换了三次,先后由言派、余派和马派的三位演员扮演。这就造成这样一种气势,每一回的更换杨修,都使演出在不变中有变。杨修的性格不变,但他的声腔与韵味还是有所不同。这或许就是京剧与其他戏曲剧种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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