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罗汉收大鹏》“看上去很轻松,很好玩”
遇见了张学海
张学海是谁?张君秋的儿子,同时也是张学津的弟弟,其实,他和学津是双胞胎,北京老话里称呼是“双棒儿”。
我认识他是在李世济排演《梅妃》的过程里,李世济原来在北京京剧团,“文阁”后调来我院,担任了二团的副团长与第二主演。第一主演兼团长的是著名的高派老生李和曾。二团是典型的矛盾体,团里的骨干是两套,你是高派那边的,我就是程派这边的。幸好两位不大有合作的戏,所以你来我往都是背后的行为。
那时李世济正积极排演程派的新戏《梅妃》,学海在剧中扮演唐明皇,二号人物。他嗓子不是很好,曾拜过周信芳学麒派,后来没有在麒派上发展起来,他就慢慢转向了余派。这一次他遇到了好机会,是李世济要排《梅妃》。李世济也很关心他,特意嘱咐他刻画人物时多借鉴一下言菊朋。言菊朋与程砚秋在这个戏上有很深的合作,虽然是程砚秋的戏,但只要把言菊朋拉进来,其上座情况就会大不一样。当初新艳秋为了更好地与程砚秋打对台,曾专门邀请言菊朋与自己合作,让言挂头牌,自己二牌陪伴,但真正得好儿的就是自己了。几十年过去了,两个流派的传人都认识到这一点,尤其是言菊朋的女儿言慧珠反串言派的老生唱这个赵光义,其效果之好也是李世济本人体会过的。有一年党中央在上海召开会议,特地把李少春、袁世海、叶盛兰、杜近芳外加言慧珠等调过去唱戏,李世济亲眼看到言慧珠的戏,知道言派与程派在这个戏上作用重大。此际自己要排,就必须利用张学海来打好这张牌。李世济起用张学海,这事情还惊动了中南海。一次我在李世济家谈工作,结果邓xiao平的夫人派人给李世济送来言家三代人的唱片(言菊朋、言少朋、言兴朋),让张学海好好体会,原因是邓xiao平特别喜欢听言派!可我在剧团中接触学海时,发现这人特踏实,从不摆名家之后的架子,跟剧团各个层次的人都能和睦相处,根本不提他的家事。后来才知道,张君秋家里孩子多,连长子学津都得自力更生,更何况他的胞弟呢?还听说,张君秋老母亲亲自规定,只有君秋每天吃一只母鸡,是他一个人吃,别的小孩都不准向前凑,都只能在饭桌外边看着老爹一个人啃。不是老太太不疼孙子,实在是疼不过来。别看君秋拿着高工资,但也只够他一个人的开销,别的人羡慕,找背静的地方呆着去,别凑前来添乱!在这样家庭背景中长大的学海,自小就知道自己是老几,所以在家庭生活上一直恪守规矩,从不“乱说乱动”。在戏班中,好不容易演了唐明皇,那是李世济给的机遇,还应该看成是李世济给老爸的一种面子。自己不能膨胀,自己能吃几碗干饭自己知道,绝不能让旁人背后有闲话。于是,每次后台他都在既定的位置上,该换装去换装,该调嗓去调嗓,让人说不出一点闲话。我在后台细心观察了他的一举一动,我还和他住过一个房间。是两人一间的,属于后台最好的房子。当然,我还和其他角儿合住了宾馆,也是俩人一间。主要演员在外住宿时的一言一行,都是很值得玩味的。
戏班里像张学海这样的人很多,一切也都进入了程序。进入了程序的戏班,内部秩序自然就好,不用人说,更不用硬性的管理与检查。
郝庆海那一嗓子
北京戏园子多,基本每天都开锣。最大的演出单位有两家,一家是他们北京京剧团,再一家就是我们中国京剧院了。前者是名角唱老戏,后者是好角唱新戏。这当中自有区别。马、谭、张、裘中,马、谭是前辈,张、裘再怎么(张狂),也不能迈到人家头上。李、袁、叶、杜中可以不分辈儿,可尊敬的李少春与叶盛兰都当过团长,也可以羡慕杜近芳年纪轻轻就和叶团长配上了戏。实际上,他俩的舞台形象多是恋人,但私下的人际关系,还是叶团长大一辈。过去不大注意人际关系,只觉得北京那边人才堆积,有些浪费。一次,我在音乐堂看完北京的大合作戏准备回家,临时跑到后门去看看这“额外之戏”,看马、谭、张、裘如何卸妆回家。结果很满足:马先生坐上他的私家小汽车,饱满的汽车轱辘转动在水泥路面上,无声中滑走了。谭先生是坐上包月三轮,天并不冷,但车夫仍用一条厚厚的毛毯把谭先生的腿脚盖上,也走了。等到裘先生出门,他卸了妆,脸是干净的了。他正在给摩托车开锁,估计再有半分钟,他摩托车屁股背后一冒烟,他也就走人了。可正当他掏钥匙时,后台传来一声“我魏绛闻此言……”味道充满浓郁的裘味,而裘就站在后台外边开锁,显然不是他唱的了。我仔细寻思这声音,在北京京剧团当中,只能是郝庆海唱的了。当时我还不知道他二人的关系,生怕裘因此对郝庆海不满而到管事的那儿去给郝“上眼药”。后来偶然得知郝是裘的徒弟,这样的话,故事又应该新编了。我沉醉在已发生的往事里不能自拔,今天应该是新人新事新的风尚,但在京戏之中,我希求能多一些旧的故事才能更有味道。
当然,我也景仰新的生活,北京还不够大,我总是希望能够走出北京。过去离开北京,买张火车票就走了,现在希望能有工作把我召唤出去。一次,是去大庆、哈尔滨、沈阳巡回。大庆是掏钱买我们剧院的戏,一场多少钱,其中有袁世海等大明星的多少钱,中青年演员的则要少很多。一共演出多少场,最后一共多少钱。大庆有的是钱,听说袁先生晚餐习惯喝青岛啤酒,而驻地恰巧没有这个牌子的,于是打电话到各采油点的小卖部,问哪里还有青岛啤酒。如有,就用摩托车特快专递送到我们的驻地。我们比较常去的是天津,经济上习惯算细账,李世济夫妇住市委招待所,是由市委招待,天津市掏钱;冯志孝、李光住利顺德,两个单间儿,为了节约,让我和一位年轻的团领导也住进他俩的单间。但有一点,不能影响他俩休息。他晚上有戏,白天是要睡一个很大的午觉。于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和那位年轻领导都要躲出屋子去干别的事。剧团其他人住剧场,重要者两人一间,以此类推的有三人的、六人的、大通铺,各种标准都有。当然,剧团主要是挣钱,不能光怕花钱。还有一次是去攀枝花,是代表文化部去慰问的,一同去的还有东方歌舞团的明星们。我非常好奇,她们那么年轻,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名声?她们习惯是在驻地化妆,然后带妆登车,一路上遇到石油工人,人家就景仰着往车上看。我们不行,素脸便服乘大轿子车到了演出地,然后开始化妆,石油工人向里探头,问哪个是李世济。最后他们认定演《拾玉镯》的那三路花旦最美!因为不化妆,那女子诚然最年轻,也可能是最漂亮的。京剧是一种带功的技艺,所谓美与不美,与世俗观点很不一样。
我个人比较喜欢离京剧的生活,有时远些,有时则近些。平时在北京见不到的,现在在外地突然见到了,也算三生有幸。可能我骨子里还是羡慕新闻记者,可以走南闯北,见识各种各样的事情,遇到一般的事情就一扫而过而熟视无睹,遇到可以深挖的素材,就住下深挖。对于外在世界,我总有填塞不满的求知欲。如果那时我多接触一下北京京剧团,那知道的事不仅更多,由于它体制上与中国京剧院很多方面不一样,我应对的措施与意义也就不同。
“化学把子”及其他
我永远忘不了自己看过的第一出戏《十八罗汉收大鹏》。那是1948年,祖父带我在北京前门外的中和剧场看的。主演李万春,他演大鹏鸟,本来是自由世界的一介散仙,后来被如来佛收服了,就在如来脚下为他做事。后来大鹏鸟动了凡心,忽然下凡进入人间,如来大怒,于是率领十八罗汉下凡捉拿。十八罗汉都是身怀绝技的怪杰,一个个长得奇形怪状,长胳膊长腿,使用的也是奇奇怪怪的武器。如来命令他们捉拿大鹏鸟,自己躲到一块轻闲地方去了。戏主要是表现大鹏鸟“一个打十八个”的过程。有时是一对一,有时一对二甚至是一对四,最后是一对八。总之,罗汉再多也打不过大鹏鸟。大鹏鸟对待这些罗汉,则跟闹着玩似的,很轻易就一再取得了胜利。躲在幕后的如来一看不成,最后亲自出马,他先设计了一张大的网罗,把它隐藏于天上,然后叫大鹏鸟出来与自己对阵,最后猛不防把这网罗从天上落下,恰巧就把大鹏鸟通体网住——收服了,“啊,哈哈哈……”如来大笑,大鹏鸟在网里顿足捶胸,它知道自己完了,于是它赢得了我年幼的同情。这出戏北方演出的人很少,只有天津名家张盛麟演,后来我又看了他儿子张少麟的,武功设计得拼命,更是位拼命三郎,听说排戏中还受过伤。
这戏没有曲折的情节,看上去很轻松,很好玩。大鹏鸟一个打十八个罗汉,分批较量,甚至是下死手。大鹏鸟是在戏耍,而对方则认真对待。大鹏鸟有本事,三下两下就把对方武器弄到自己手上,经过自己一玩一耍,武器非常听话地在新主人手上生根,再也掉不下来。当年称呼这种本事叫“化学把子”,意思是结实耐用,而且好看。京剧演员要想掌握这种本事,需要进杂技团学些技巧。李万春显然是掌握了这样的本事的。他能把对方手上的武器弄到自己手上,然后再用它变成阻挡对方前进的玩意儿,甚至如同杂耍,耍弄中能够绊倒了对方的腿脚,而自己金鸡独立着却丝毫不受其障碍……
最后如来出场时是涂抹了金脸的,他收服了大鹏鸟,他得意了,他纵声大笑起来,可怜的大鹏鸟在网子里顿足捶胸。
我这时领会到如来与大鹏的差异,如来是天下之主,大鹏鸟没能臣服,只能接受最严厉的审判。这是一种立意,它能够表达我们戏曲世界的一种宇宙观。
不久前我读了一本老书,写承德外八庙的建筑,就写到大鹏鸟的来由。原来,大鹏鸟有一种天性,它喜欢吃龙——幼年之龙!那当中的龙也灵巧,如同蚯蚓那么一窝一窝的生活,不像《逍遥游》中那样有气势。我非常惊讶,作为神仙世界的龙,难道是一窝一窝繁殖的么?更难以相信的是,一向有尊严的它,难道可以随便就成为其他动物的食物么?作为龙与大鹏鸟的共同主人,在文章中,如来协调了二者的关系,让他们和谐共处在西方极乐世界中;而前提则是,双方都需要服从如来的绝对领导。这显然是一个新的如来形象,如果处理好了,也未必不好。
说了半天“化学把子”,无非是一种玩得很纯熟的技巧。如果把如来的形象来一番改变,或许反倒能萌生出新的立意。
要勇于“出远门”
我这里讲的,是梨园人的“出门”,而不是一般的出门,而且还要勇于出远门。
上文说过,借出差之便,我去了东北与西南,去到一些平日不太容易去得到的地方,如大庆、如攀枝花。
我还说过,借看戏之便,我去北京其他一些剧场,看了外地进京剧团献演的剧目,演员超过我们的很少,但人家的剧本却超过了我们,从反映的侧面上、从反映生活的深度上。
我更是景仰一些外地的剧团,虽说是唱地方戏的,同样是反映历史题材与帝王将相,但他们的角度很特殊,很值得我们中央的大剧团学习,尤其是东南几省的地方戏,他们推出了几位年轻的大编剧。独立地以历史的视角观察生活,写出好几个发人深省的好本子。
对比下,我们学习不足,我们的视野只在30年代之后,我们只敬仰我们的角儿,我们只听惯了自己台上的锣鼓,我们身在北京,却拒绝新文化新戏曲的滋润。我已经或正在成为年轻的老夫子。有这种危险。
因此,我们——只说我自己吧——身在北京,却感到出门难,出远门更难。
第一,我总是过分强调自己的特殊性。比如看戏,总是从当年与现在看北京京剧团的老戏谈起,从那儿逐渐转向中国京剧院的新编剧目。我思想深处倾向老戏,但又觉得新编剧目更有前途。为此,我有些左右为难。
第二,是我如今的社会职业有些特殊,我是“中国”这边的人;如果不看自己的戏,而经常跑去看“北京”的戏,这要是传出去,则不太好。
第三,我如今是专业编剧,似乎没有自己花钱买票的道理。如果我惦记看“北京”哪位角儿的哪出戏了,可我从哪儿去弄票呢?买票?似乎丢脸,更不合适。专业人员就没有自己掏腰包的先例,如果传出去了,挺丢人的。研究哪位角儿了,最好能集中看他的所有剧目,要集中看,再集中与他谈,这样或许才能写一些更深刻更准确的东西。可现在没有这样的机制,剧团不会给自己的笔杆子安排,写文章的人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对方会问“您算是哪位呀?”
第四,北京的戏园子多啦,东西南北都有。我家住西城北,如果让我晚上跑前门或东城看戏,我就嫌远了。
第五,我似乎不宜一个人去,看戏得有伴儿,伴儿就是说得到一块的朋友。京剧院人多啦,但我总找不到合适的伴儿。后来我总算找到一位,就是我们编剧组里的张伍,他比我大五岁,是张恨水先生的第四个儿子,可偏偏名字是“伍”。他家住西直门的京剧院宿舍,离我家还不算太远。我俩有很多很深的交往,但看戏上又有不同,他是学戏的出身,唱老生,对梨园旧的一面知道得很多。我是北京老中学(三中)的学生,从中学爱好上京戏,家庭和社会关系的背景都支持我看戏,更支持我写戏。范钧宏他们认为我是“杂拌”,京剧编剧不是大学能够培养出来的,这个论点在当时很有市场,他们吸收了我,就希望我努力,如果我能成功,也说明他们的论点正确。
第六,我感到编剧的职业是个重压。我恐怕完不成文化部当初赋予我的重任。当然,路还在继续走着,我不知道哪里是起点,哪里又是终点。
我回到了北京,回来很难,但重新出门似乎更难,近的门都出不去,何况远的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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