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五小程旦”饰演的薛湘灵
程派名剧《锁麟囊》以传统的道德伦理表达出积德行善、知恩图报的主题内涵，以浓墨重笔描绘出生动传神、真实感人的艺术形象，以起伏跌宕的戏剧情节和对比反衬的艺术手法，将人物的性格特质与命运状态描摹得出神入化、栩栩如生，再加之程派声腔艺术韵味独奇、优美动听，使该剧成为京剧舞台上的一棵常青树。
这出戏出自著名编剧翁偶虹先生之笔，是上个世纪30年代末，他应程砚秋先生之约而作,1945年4月首演于上海黄金剧院。根据有关记载，在此剧写作之前，程砚秋先生感到自己过往的代表作，如《金锁记》《青霜剑》《荒山泪》《春闺梦》等多属悲剧，所以希望能编写一出喜剧题材的戏。于是，翁偶虹先生根据焦循《剧说》中的一则故事《只塵谭》编写出《锁麟囊》。从题材内容上看，尽管这出戏以“大团圆”的喜剧结局结尾，但在整体剧情进展的过程中，还是充满人生际遇的酸楚、苦涩与悲凉色彩，显示出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与贫富无常的社会状态。
薛湘灵生在富户人家，其家境阔绰、殷实，她从小娇生惯养、天生性傲，是位娇小姐一点不假。戏一开启，薛湘灵第一次上场前在幕内“搭架子”吩咐丫鬟梅香：“快快快搀我来呀！”这引起梅香发牢骚：“又不是七老老八十的，还得要人搀！”这一极为俗常的生活小细节，便描摹出人物神娇气傲的性情，煞是生动传神。接下来在为出嫁准备绣鞋、锁麟囊时，这位薛小姐更是撒娇使性、左挑右捡，总是不如意，折腾得老家人薛良东颠西跑、三番五次、苦累难奈，只得“哭声嚎啕”。然而，薛湘灵的任性是有分寸的，当使性到一定尺度时便适时收煞，绝不过分而让人生厌，她看到薛良哭得可怜，赏出一锭银子，其心良善可见一斑。薛湘灵精精心挑选锁麟囊的情节设置意味有二：一是在选囊过程中，她的挑三捡四、使气任性，突现出娇小姐的脾气禀性与生活态度；二是也反映出她办事认真、做人讲究、心有定力。如此反复挑选、精心设计的锁麟囊竟拱手相送给一位素不相识的贫寒之人，可见薛湘灵积德累善、仗义疏财的高贵品质与挚诚情怀。
“春秋亭”一折是全剧集中表现薛湘灵性格特质和她极富同情心的核心场景。两顶花轿、一贫一富，均在“春秋亭”避雨。蓦然，薛湘灵听到“何处悲声破寂寥”，于是疑惑起来：“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鮫珠化泪抛？”她猜想：“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于是叫梅香、薛良去问个明白。薛湘灵这般关心他人不全是出于好奇，而是基于“怜贫济困是正道”的理念，所以她不愿做“哪有那袖手旁观在壁上瞧！”这是人物品格基调的初始体现。薛良说:
“她家姓赵……因家中贫寒，无有妆奁，故此伤心耳。”薛湘灵听罢唱道：“人情冷暖非天造，何不移动半分毫。我今富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只珊瑚宝，安她半世凤还巢。”她毅然决定将锁麟囊送与赵家小姐。梅香郑重提醒她：“想这锁麟囊，是老夫人专为您过得门去，早降麟儿，要是给了他们，岂不是辜负了老夫人一番好意吗？”薛湘灵唱道：“这都是神话凭空造，自把珠玉夸富豪。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小小囊儿何足道，慰她饥渴胜琼瑶。”首先薛湘灵不迷信，她不相信有什么送子神仙，而笃信“积德才生玉树苗”的至理。崇德向善是做人之根本，作品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与主题立意的揭示，突现出鲜明、独特、积极、向上等充满正能量的闪光思想。再做深入探讨，我们会发现，薛湘灵不是一位爱财贪财的富家小姐，在她看来，“小小囊儿何足道，”如果送给需要的人，可谓“我今富足她正少”，进而“慰她饥渴胜琼瑶。”如此善心，倾囊相赠，让人们深切感受到薛湘灵是一位了不起的心身端正、乐善好施、仗义疏财的古代女子。为了将人物的高尚品质推向极致，在这一场的最后，当赵家收下厚礼问询小姐尊姓大名，称日后也好答报，薛湘灵回答道：“昔日漂母饭信，非为报也。”如此，温暖特质道德情操可见可感。在封建时代，一位平常人家的千金小姐能具备这样的思想品格、道德素养、高尚作为，这是中华传统美德、文明的感召、教化使然。
人们常说环境改变命运，境遇历练性格。薛湘灵在家道中落之后又处在一种怎样生活状态之中呢？“朱楼”一折正面表现了薛湘灵作为佣人照料卢府小公子的生活场景，也是她退去富贵人家娇小姐光环后，“倾刻间又来到一个世界”，置身于另类环境的真实写照。身份地位的转换，生存条件的落差，无情地考验着薛湘灵的身心承受能力。原来的生活可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正如仆人胡婆所说：“四个碟子，八个碗，丝溜片炒的燕窝鱼翅，这会您可别做那个梦啦！”当下变成了沿街乞讨, 渴求舍粥；先前即便在家中行走也要让仆人搀扶，而今落得要照看别人家的小公子，两厢对比，真个是天上地下。然而薛湘灵毕竟是薛湘灵，饱有善良情怀、仁慈素养、助人为乐、怜贫济弱的她，面对逆境遇、苦生活，虽心有酸楚与无奈，但不失落、不抱怨、不自弃、不颓废，而是深度反思、自觉总结、自我救赎、改过自新。在哄睡卢府小公子后，她惊魂甫定、痛定思痛，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万端，唱道：“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绮装衣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旧裙。在此间遇水患痛苦受尽，我只得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振作精神，早悟兰因。”还有的版本说得更加明确：“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艰苦生活的历练，使其不能再趾高气扬、撒娇使性，因为现实无情，富贵无常，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变故失势。须知“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关键时刻要摆正心态、收敛低调、遵循天道、贤良做人。
为了写好、写活人物，此剧在创作手法上是独具一格的，它有别于设置矛盾冲突的对立面，展开错综繁复的戏剧纠葛的编剧模式，没有人物间激烈的正面冲突，也没有复杂的情感纠缠，而更多运用对比反衬的手法，揭示出主人公自身内在的自我冲突和命运变幻中人物的心理反应。在这折戏中，卢公子的纠缠，时而让其学马爬，时而要捉蝴蝶，弄得薛小姐难以招架、狼狈不堪。卢公子睡去之后，薛湘灵自思自叹，坦露心声的核心唱段，正是她自我心理冲突、情感纠结的典型体现。优雅、娴熟、曼妙、华彩的妙笔聚焦人物与环境、命运，与心灵的碰撞、抗争，由此完成了薛湘灵从锦衣玉食、娇纵千端的尊贵小姐到初食人间烟火，安身立命、人生独立的富户佣人的角色转换。纵观薛湘灵的人生轨迹，她在繁华落尽、洗尽铅华之后，经历了命运的巨变与生活的磨砺，体验着人生况味与艰难困苦，感受到心灵震颤与道德警醒，从而体现出生命价值和涅槃意义。从这个角度上说，命运的跌宕促使薛湘灵思想的变化，助推了她性格的成长，成就了她身心的健康与成熟，一个全新的薛湘灵的艺术形象站立在观众面前，这是剧作着意描摹人物命运状态与性格特质的发展与深化的结果。
“三让椅”与“大团圆”是全剧后半部分的重要关目。薛湘灵在小公子的迫使下登上被卢府视为“禁地”的“朱楼”，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家的锁麟囊，不禁百感交集。于是剧情在观众明白，角色糊涂的戏剧悬念中，如剥笋般层层揭开事情的真相。在赵守贞的盘问下，薛湘灵道出了六年前出嫁之日在春秋亭避雨的情形，她唱道：“在轿中只觉得天昏地暗，耳听得，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是大雨倾天。”进而提及还有一乘花轿：“那花轿必定是因陋就简，隔帘儿我也曾侧目偷观。虽然是古青庐以朴为俭，哪有这短花帘，旧花幔，参差流苏残破不全。”赵守贞将薛湘灵让到客位落坐，随后薛湘灵又详述出：“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急切里想起了锁麟囊一件，囊虽小却能做续命源泉。”赵守贞听罢请薛湘灵移至上座，薛湘灵又细数了囊中宝物：“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练，紫瑛簪，白玉环，双凤鑒，八宝钗钏，一个个宝孕光含。这囊儿虽非是千古罕见，换衣食也够她生活几年。”至此，赵守贞已确定薛湘灵就是六年前赠囊之人，于是嘱其换装，奉为上宾，结为金兰，合家团圆。在舞台上，人物运用京剧西皮［二六］、［流水］板式的优美声腔与精彩演唱，酣畅淋漓地将人物此时此刻的回首往事演绎得激情四溢、气韵生动。
接下来还要说说赵守贞这个人物。在这出戏里,赵守贞可算是二号人物，戏份够足,形象可人，其性情特征是：记人好处，善待恩人；感恩于人，回报于行。从其对待薛湘灵的态度——“三让椅”，奉上宾，赠锦衣，结金兰，便知她是一位“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贤德淑女。赵守贞在知恩图报的同时，还对人情世故、待人接物有着自己的观念与修养。在她出嫁之前，其父赵禄寒怀有愧意地说：“我家如今贫寒，妆奁一无所有，为父四处借贷，又未借到，岂不是对不起女儿了！”赵守贞言道：“想这催妆之物，俱是敷衍俗人眼目的东西，难道一无所有，女儿就不登轿了么？”此言既有真知见地，又能安慰他人，可见其心态之良好，素质之高尚，正可谓：“看淡世事沧桑，内心安然无恙。”当薛老夫人一行来到卢府后，赵守贞的丈夫认为接收她们一家人“也太慈悲了哇！”赵守贞毅然回答：“还是慈悲的好！”此言犹如植下一个善根，让人暖如布帛、似饮甘醇。赵守贞心良善、重情义、知感恩的行为彰显出，一个人的善良有时真的可以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正如这出戏中，一个锁麟囊改变的是薛湘灵与赵守贞两位女性的命运，正是：好人有好报，世间有公道。
（转载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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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6 22:4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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