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少山《连环套》饰窦尔敦
作者:袁世海、徐城北
徐城北(以下简称徐):这是一个很有兴味的话题,也是一个不甚科学的命题。原因似乎有三:一是其中的金少山属于“两门抱”,他的戏路更多侧重于铜锤;二是他们三位从没有在同一时期进行过真正意义上的较量,在金北来之前郝已然就歇了;三是这三位的实力、机缘和贡献实在太不一样,因此也实在无法对他们作出“谁好谁坏”或“谁高谁低”式的两极判断。
袁世海(以下简称袁):有道理。当金三爷在上海由于傍梅先生而声誉骤起之时,在北方就有了“南金北郝老侯爷”的说法。等金来到北京并且大红大紫之后,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三位的同场献艺大约只有一次,那就是抗战后期的一场“花脸大会”。记得大轴是金的《父子会》(《白良关》),压轴是郝的《黄一刀》,倒第三是侯的《闹江州》带“杀虎”。上面的说法和作法都代表了观众的一种笼统的感觉,虽然不无道理,但不一定科学。
徐:请您谈谈自己的看法。
袁:我坐科学艺前常听郝、侯的戏,二位已然红了起来,那时并不知道上海还有位金先生。由于我专工是唱架子,所以他们三位进入我的视野的顺序不是“金、郝、侯”,而是“郝、侯、金”。当然,顺序的先后并不代表着“谁好谁坏”或“谁高谁低”。
徐:您的意见好极了。我想广大观众也会渴望知道知名演员对于知名演员的看法的,这正可以成为对于双方各自舞台技艺的补充。我平时就留意到,演员看戏的习惯与常人颇不一样——一次杨荣环唱《昭君出塞》,一位相当不错的二旦演员就坐在我身边,我发现她前几场一直打磕睡,等“出塞”那场一上,她猛然惊醒,明亮的眼光紧紧盯住了杨荣环的每一个动作;等杨演完这一段,这位二旦演员也就“抽签”了。
袁:这种现象在中青年演员大量存在。为了“漂学”,许多人(包括我当初)都这么做过。可光这么做成不了大气候,向名家学习不能限于一招一式,得全面学,系统学,吃透了还要再学,理解人物的内涵要多于形式。也就是说,要神似不要形似,并且一定要继承发扬。
徐:此言精譬。是否就请您从郝先生谈起?
袁:你或许奇怪,我最初景仰郝老的,还不仅是他舞台上的精湛艺术,而首先是他孜孜不倦的对于文化的追求。郝老为人洁身自爱,尤其珍惜时间,很少出门乱逛而在家用功读书,借书上的事和理来丰富自己对于戏的理解。据我所知,梨园名伶能够当着外人从容不迫、而又滔滔不绝地讲“字儿话”的,恐怕也只有两位,一位是周信芳周先生,再一位就是郝老。……郝老不论唱什么戏,都总会做点改动,既有道理,演起来还舒服。这就是郝老靠文化获得的高明。我就敬仰郝老这样的“文化人”,他这些本事我们学了马上就能用。
徐:这儿我插进几句题外的话,就是想论一论梨园与文化界的关系问题。不妨上溯到清末民初,翰林、举子们是看戏的,但是不能和戏子们来往,因为其间有着严格的阶级界限。到了“五四”,教授学者中有些是从不看戏的,其中有些人把京剧骂得狗血喷头,谁知京剧却不曾被骂倒,照样有人喜欢。既然骂不倒,有些文化人就不骂了,不但不骂,反而悄悄地看起戏来。一来二去,渐渐看上了瘾,发觉它还不是如同原来没想的那么乌七八糟,还是满能经得起咀嚼玩味的,尤其是比起一般市民阶层,他们更能捕捉到那些经典剧目中的内在意蕴。然而可惜,文化人明明从京戏中得到了好东西,并且或多或少用到了自己的治学之中,可他们仍然不与梨园来往,从没想到应该与艺人们站在一道,共同去改造和提高京剧。从梨园这方面来说,自卑自贱的传统意识一直很强,因而除了梅、程等少数名伶之外,就很少有人去主动接触文化界。这个隔阂是历史造成的,太悠久也太顽固了。看来京剧要想走出目前的僵局,迅速而妥当地解决这一问多题,恐怕是个关键。啊,我的题外话说了。
袁:这不算题外话。正由于梨园和文化界的关系没有打通,所以如郝老这样的梨园之内的有志者,在那个时候就只能孤军奋斗。他写不了本子,就一点一滴、兢兢业业地改本子。比如《连环套》窦尔墩的头场,传统路子是在探子察报之后,由大头目相问:“但不知与黄三太如何结仇?”这时窦就要源源本本讲上一遍。可一会儿窦起唱“将酒宴”时又得复述一遍。等到天霸上山、忆起当年,窦再讲可就是第三遍了,你说观众能够不烦?所以郝老就把第一遍给去掉了。
徐:这样好。“坐寨”唱的内容比较虚,观众主要是品味儿;“拜山”念的内容比较实,观众主要是看表演,要看窦尔墩与黄天霸俩人儿的交流。
袁:对,郝老在表演上细致之极。以《捉放曹》为例,老路子是以铜锤应工,比如路遇吕伯奢时曹操的回答:“这个——俺不是曹操,老丈不要认差了”,铜锤讲究的是腔直声洪,直来直去,不配合表情身段,不突出人物性格。郝老以架子一接过来,面貌立时全变。郝老的曹操一听,先是“呵嚯嚯……”(同时双手连连摆动,作否定状),然后是拖长的轻音“俺——”,突然间爆发强声“不是曹操”,略顿,情绪稍缓下来,再一次拖长轻音“老丈——”,这时伸开五指,掌心向着吕恐惧地摆动,又一次爆发强声“不要认差了——”每演至此,必得“可堂好儿”。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青梅煮酒论英雄》中曹操与刘备在台口的一次相遇。曹操先是诈了刘备一句:“使君,你做得好大事呀!”等刘备惊魂甫定,曹操这才“谦让”着请刘备入亭落座。按老演法,生净同时背身交叉入座就是。郝老偏不,他让马连良或高庆奎饰演的刘备先转身,而自己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刘备的每一个行动。等看不到刘备了,也恰恰是刘备转过身来的一刹那,曹操才猛地一个转身,正与刘备目光相遇!每演至此,观众或许叫不出“好儿”,然而此刻的感觉却是惊心动魄的,不叫“好儿”而胜于叫“好儿”。
徐:这个例子很能说明郝老在“做”上面的造诣。您是否再讲一讲郝老在“念”的方面的情况?
袁:郝老生前多次讲过:“所谓千斤话白四两唱,并非把唱贬得一钱不值。”然而将念与唱相比,不能不认为唱要容易一些,因为无论什么板式的唱腔,都有板眼管着你呢!在各种板式当中,最难的莫过于摇板,它没有眼而只有板,你得自己握着板唱。而话白,则板眼全然无有,你得自己细细琢磨它内在的节奏,用我的话来说,就是要掌握气口的标点符号。你知道,写文章也要用标点符号,但句子长的时候,可以二十多个字才用上一个标点。话白则不行,每一个短句(甚至每一个词组)都要讲究标点符号。一般人可以不太讲究,演员则必须讲究,架子花尤其要讲究,谁让咱们是干这一行的呢!
徐:您说得很对。还可以再补充一点,那就是文章的标点符号可以反复修改;而演戏则“一次过”,必须一次完成,而且需要高质量地完成。一旦在完成中出现失误,后果(对于表达人物感情上的偏差)就无法挽回。
袁:是这样。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郝老的高明,在《青梅煮酒论英雄》中,也就是上面说的曹操与刘备在花园里落座之后,曹操开始主动出击,由对龙的咏怀转到对为人的感叹。这里曹操有一段一百多字的大段独白,我先把台词念一下:“龙之为物,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宇宙之间,隐则潜伏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比如——为人,能屈能伸,能刚能柔。屈则隐居幽僻,伸则得仕朝堂,刚可以制服天下,柔可以制服强欲。玄德公,你久历四方,必深知天下英雄,请道其详,操愿闻一二。”这段词前一半论龙的字句,出自《三国演义》的原文;后一半论为人之道,是编剧本的文人所写。
徐:对仗工整,前后的文字风格也浑然一体,足见高明。大概这一段曹操的独白念毕,下面就要紧接着刘备与曹操一问一答的“对工戏”了。
袁:所猜不差。请你再猜一猜郝老如何处理这一段独白的?我可以预先告诉你,当年郝老念此每段,必得三次彩声。你猜一猜这三次分别位于何处?
徐:您这是考我了。我愿意接受测验。(重新仔细打量了上述台词)您这道题可真够难的。因为以往京剧当中那些传世的大段独白,比如《审潘洪》中寇准所念,或者《四进士》中宋士杰所念,大多都包含了一个起伏跌宕的故事,同时通过故事又渲染出一个摇曳多姿的心理过程。并且故事的起伏决定了心情的摇曳,掌声通常也就在产生于起伏、摇曳的几个大段落的衔接处。而这一段,没有曲折的故事情节,文字不口语化,对仗工整得接近骈体文。从演员来讲,碰到这样的白口,是很难念得声情并茂的;从观众来讲,一般也很难能够听清楚。如果硬从内容上划分,也只能划出两个大段落和一个小尾巴。两个大段落是曹操先把龙作为谈话的由头,然后转入谈为人之道去具体试探刘备是否胸怀大志,小尾巴则是与下面“对工问答”之间的衔接。我因为没看过当年的表演,所以只能孤立地从文字上做些猜想。我以为,在第一个谈龙的大段落结束处,也即是“隐则潜伏于波涛之间”的地方,似乎应该有一个“好儿”;第二处就很难说了,因为按道理应该结在第二大段的末句(“柔可以制服强欲”),无奈这句文字艰涩,我搞不懂什么叫“强欲”。听不懂意思,念得再好也难于鼓掌了。况且我还有个疑虑,觉得这一句缺乏动作性,演员或许会觉得没抓挠,干想使劲,又使不出来。
袁:你说的有点意思。第一个“好儿”如你所说,确是在“隐则潜伏于波涛之间”念过之后。但是,此处得“好儿”并非光靠此处发力,而是从首句“龙之为物”就开始了抑扬顿挫的“标点符号”。念完一个“龙”字,就是鲜明的停顿;念“大”和“小”字时,虽不做什么相应的动作,但语音本身就有了相应的形象。后面的“兴云吐雾”和“隐介藏形”都是有视像的文字,所以表演的幅度就要一点点地放开。念到“升”句时,眼睛随之高扬,斜视宇宙高空,念到“隐”句,则着意按下来,眼神则反方向沉落,表面含笑注视那滚滚的波涛,实则偷眼窥探刘备做何反应。至此,观众被“逗”得再也难忍,彩声始出,但又不是多么狂热。观众懂得抑制自己,知道这段话白没完,不敢没完没了地鼓掌,怕耽误了下面听戏。第二段确实如你所说,“强欲”不易懂,我后来演出时改为“强敌”,就好懂了。末句除了“柔”字尚可引发若干表情动作,其他地方就很难发力。于是郝老就在“伸则得仕朝堂”一句用力。他的办法是,念“得仕”时端起玉带,轻摇肩膀,做踌躇满志、不可一世状。由于前面铺垫得足,此处表演的爆发力又大,故当年每演至此处,必有强烈的掌声。但是郝老不容观众纵情鼓掌,因为要把最高潮留到最后,所以他把“刚”、“柔”两句做轻处理,然后紧跟着念出那个小尾巴——“玄德公”三个字,口气与前面顿成对比,那样亲切,那样文气,那样飘飘摇摇、沁人心脾;下面几句话均如拉家常般“带”出,念到“操愿闻其详”的“闻”字时,郝老先将“闻”字拖长,然后用鼻音念出两个“痕痕”,最后稍停片刻,才念出“一二”两字。郝老每次念至“闻”字时,台下鸦雀无声;带出“痕痕”两声,台下再也忍耐不住,掌声如雷,一直盖过了“一二”两个字而持续很久。你或许不理解,那时的观众对于这“痕痕”感觉很新鲜,因为在郝老之前,只有黄三在《失街亭》的“待俺马谡进帐讨令”的“帐”字后面,加过两个“夯夯”,只是加这两字的意图不是非常鲜明,剧场效果也不是非常热烈。郝老把它接了过来,移花接木到此处又加以强化,意图不外是“上面我说了这许多,从龙一直说到为人之道,表面上高屋建瓴,既咏物又抒情,实际上我未曾一刻有所懈怠,我绕圈子讲了这许多话,无非是想激起你胸中的豪情,只要你稍不留意,只要你稍加泄露,我就能紧紧地将之捕捉,并立即采取下一步的强悍对策”。郝老高明就高明在:如此丰富复杂的潜台词,是通过前面绕圈子咏物抒情一点点铺垫而形成的,又是在最后仅用两个“痕痕”——多么俭省的笔墨——就将之全部引出来集中爆发!这种刻画人物的手段,实在是值得我们认真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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