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那个时代的风物世情
在我国的古典文学作品中,《金瓶梅》应是一个特例:作者对身世行迹的刻意隐藏,传抄者对流播渠道的欲言又止,出版商对全本和真本的追踪搜求,评点者的改写重编、肯定否定……很少有一部小说如《金瓶梅》携带着这样多的悬疑谜团,很少有一部小说如《金瓶梅》承载着这样多的疵议恶评,亦很少有一部小说像它这样深刻厚重、刺世警世、勾魂摄魄,吸引和震撼了一代又一代读者。不少学者都把它与后来的《红楼梦》相比较,论为中国小说史上的两座高峰,而作为先行者的《金瓶梅》,更显得命运多舛。
《金瓶梅》是一部奇书,又是一部哀书。作者把生民和社会写得嘘弹如生,书中随处可见性之恶的畅行无阻,可见善与恶的交缠杂糅,亦随处可体悟到一种悲天悯的情怀。他将悲悯哀矜洒向所处时代的芸芸众生,也洒向巍巍庙堂赫赫公门,洒向西门庆和潘金莲这样的丑类。这里有一个伟大作家对时政家国最深沉的爱憎,有其对生命价值和生存形态的痛苦思索,也有文墨客那与世浮沉的放旷亵玩。这就是兰陵笑笑生,玄黄错杂,异色成彩,和盘托出了明代社会的风物世情。
一、《金瓶梅》的流传、刊刻与批评
早期的《金瓶梅》抄本,是在一个文人圈子里秘密传播的。有关该书传世的第一条信息,今天所确知的是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袁宏道写给董其昌的信:
《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
这时的袁宏道在吴县知县任上,而董其昌以翰林院编修任皇长子讲官,是年的春与秋曾两次因事返乡,二人的借书与传抄大约在此期间。董氏在书画和收藏方面负有盛名,拥有《金瓶梅》的抄本应不奇怪。而袁宏道在文坛亦是声名渐起,短短信札,流露出急于得到下半部的渴望,以及对该书的高度评价。
《金瓶梅》从何处得来?我们看不到董其昌的回答。这位后来的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对自家文字当做过一番严格清理,因而看不到任何有关《金瓶梅》的记载。同样,两位较早藏有《金瓶梅》抄本的大人物——嘉靖隆庆间内阁首辅徐阶和嘉靖大名士、后来的南刑部尚书王世贞,文集中也不见蛛丝马迹。这种情形是可以理解的,那些个当世名公,有谁愿意担当收藏和传播秽书的恶名呢!袁中郎之弟小修曾忆写了与董其昌闲话《金瓶梅》的情景,董先说“极佳”,又说“决当焚之”,则前说出自真实感受,后来便是意在遮掩也。
徐阶和王世贞皆活跃于嘉靖晚期,对小说中人物自有一种熟稔,其籍里相去不远,交往史亦复杂曲折,若推论其藏本来源相同,应是可能的。有意思的是董其昌、王稚登、王肯堂等早期传抄者也都在苏松一带,而袁氏兄弟听董其昌讲说和借抄亦在此地。后二十年,该书的流播之迹时隐时现,而《金瓶梅词话》也正式在苏州问世,揭开了本书由传抄转为刊刻的历史一页。
今天所能见到的明清两代《金瓶梅》刻本,因袭之路径甚明,仍可分为三个系统: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全十卷一百回,序刻于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为今知该书的最早刻本。今存有四个藏本,经研究者比较,其在行格、字样、内容以及卷首序跋的顺序上均有差异,可知有原刻、翻印、再刻之别。该版本付刻仓促,校勘不精,许多回目仍处于备忘阶段;沈德符所称“原本实少五十三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亦可于书中明显见出。然则词话本保留着大量的精彩描述,最接近作者原创,因而也最为读者和研究者关注。
绣像本:又称“崇祯本”,全二十卷一百回。其以词话本为底本,进行了较多的文字加工,回目大为整饬。因文中多处避朱由检之讳,加以所附绣像画工多当时名手,一般认为刊行于崇祯间。曾有研究者根据首图藏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第一百回插图的“回道人题”,认为该版本的改定者为李渔,但此说尚待考定。
第一奇书本:又称“张评本”,序刻于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评者张竹坡(1670-1698),徐州铜山,名道深,字自德,竹坡其号也。竹坡以标标特出之才而数困场屋,暇中发愿评点《金瓶梅》,凡十余日而完成,题为“第一奇书”,见识与才情均异于常。竹坡评点当以皋鹤草堂本为原本,初刻于徐州,而其底本则是崇祯本。第一奇书本一经问世,即盛行坊间,甚而至遮蔽了词话本和崇祯本。
《金瓶梅》还在传抄阶段,对它的点评即行出现,如袁氏兄弟和屠本畯、沈德符所记,如被转录的董其昌、汤显祖诸人话语,均绝妙评语也;词话本卷首三序,皆重在揭扬一部大书的主旨,而品陟不一;崇祯本之夹批眉批超过千条,精彩处更多;至竹坡评本出,不独添加回前评和回末评,卷首更有总评、杂录和读法诸项,便于读者多多;以后评者如清末南陵知县文龙,亦有佳绝处,引起研究者注意。
二、宋朝的故事,明代的人物,恒久鲜活的世情
《金瓶梅词话》当产生于明代嘉靖晚期的山东一带。
今天虽不能确定《金瓶梅》诞生的具体年月,不能确知它经历了一个怎样的成书过程,但论其主体部分写作于明嘉靖间应无大错;同样,虽不敢肯定作者究竟为何方人氏,不敢肯定书中所记为何地风俗,但论其方言习俗为山东地区也比较可信。
作为由《水浒》一枝再生成的森森巨木,《金瓶梅》似乎在续写着赵宋的故事。既是“武松杀嫂”的放大样,又是“水浒三杀”的精华版,而时隐时现的梁山好汉、嬉玩国事的大宋皇室、徽钦两朝的重臣尤其是奸臣、北宋军队的不堪一击和帝国沦亡,也都出入其间,穿插映衬。若细细阅读,又觉得这个宋朝故事已被赋予了新的时代特征,觉得那皇帝更像明朝天子,将相亦略如明朝大臣,至于那州县官吏、市井商贾、各色人等,无不被点染上中晚明的色泽。抄撮和蹈袭是不会产生伟大作品的。兰陵笑笑生在拣用前书时文之际毫无迟疑,正在于他强烈的文学自信,在于他丰厚的艺术积累,在于他必定曲折的人生经历,叙事中若不经意,解构重构,已将他人之作和他作之人化为写作元素,化为小说的零部件。于是故事仿佛还是那宋朝旧事,人名也多有《水浒》故人,而声口腔范、举手投足已是明代人物所特有。
兰陵笑笑生展示的是一幅中晚明社会的全景式的生活画卷。
作为英雄演义的《水浒传》,叙述了一个接一个好勇斗狠的故事,其场景常常是血沫遍地,却也无以避免地要写到世相和世情。而《金瓶梅》则以主要笔墨摹写市井,以全部文字凸显世情民风。西门庆在世之日何等赫赫扬扬,相交与追随者亦多矣,而一旦长伸脚子去了,立刻就见出样儿来。第八十回引首诗有“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一联,引录的是一句流传已久的谚语,元刘埙尝为之怅然慨叹:
盖趋时附势,人情则然,古今所同也,何责于薄俗哉!
世情,又称世风,向有“三十年一变”之说,是所谓移风易俗也;而自有文字记载至今日,“趋时附势”为世人所厌憎,更为世人所遵行,又何时何地真能脱出这十字俗谚?
《金瓶梅》以种种色色的人物、大大小小的事件、纷纷繁繁的世相,呈现了流淌在市井和庙堂的“冷暖”“高低”,也摹写出世人的“看”与“逐”,真可称乐此不疲、兴味无穷啊!鲁迅论《金瓶梅》:“描写世情,尽其情伪。”一个“伪”字,穿越世情表层那常见的温馨热络,而点出其最本质的内涵。笑笑生不动声色地叙写和嘲讽世人和市井,嘲讽那万丈红尘和虚情假意,伪情笼罩,包蕴着熙来攘往的人们,包蕴着那个时代的风物和世相。那是明代人的生活,是他们的悲哀;或有很多很多,也是今人的生活,是我们仍不能摆脱的文化和精神痼疾。
阅读《金瓶梅》,当然要唾弃西门庆、潘金莲等人的恶行和丑事,但若仅仅如此,便降低了该书的整体价值和深长意蕴。
三、兽性、虫性与人性
自打《金瓶梅》流传问世,便有将该书主人公西门庆喻为禽兽。他的巧夺豪取,他的贪赃枉法,他对女性的纠缠、占有与侵凌残害,尤其是他那毫无节制的性行为,在在都显现着类乎禽兽的特征。
这种情形又不是一种个例,也不限于男性。如潘金莲的乱伦和群奸,她还有春梅那过于亢进无法抑制的性欲;如遍及整个社会、跨越僧俗两界的贪婪,那对大小财富无耻无畏的追逐;如冷酷与嗜杀、追欢与狎妓、忘恩负义与无情反噬,都能见出禽兽的影子。《金瓶梅》展示的应是一种末世景象,而末世和乱世最容易见到兽性的泛滥:劫财杀人的艄子陈三、翁八,谋害恩公的家奴苗青,构害旧主的吴典恩,拐财背主的伙计韩道国、汤来保、杨光彦……他们的行径,又哪一种不粘连着兽性呢?文龙评曰“但睹一群鸟兽孳尾而已”,亦别有一种精辟。
古典小说戏曲中常有一些禽兽的化身:白猿、黑猪、鹏鸟、燕子,甚而至木魅花妖,皆可人间幻相,亦多不离禽兽本性。吴月娘曾多次用“九尾狐”指斥潘金莲,大约出典于传衍已久的商纣故事,那奉命祸乱天下的千年狐精,一登场便令人印象深刻,从此便成了恶毒妇的代称。而第十九回拿了老西银子去打蒋竹山的两个捣子——草里蛇鲁华和过街鼠张胜,其行止心性,也是更像兽类的。
与兽性相伴从的还有虫性。像武大郎活着如虫蚁般忍辱偷生,死亦如虫蚁般飞灭,若非有一个勇武的二弟,有谁为他报仇呢?而其女迎儿,亲父被害不去伸冤,父亲死后屈身侍奉仇人,虽有一个勇武的叔叔,也绝不敢说出真相,的是一“蝇儿”也。《金瓶梅》以一个小县城为主要场景,而市井中人最多虫性十足之辈,如老西会中兄弟常时节和白来创,如游走于妓馆间的架儿光棍,如当街厮骂的杨姑娘和孙歪头,如哭哭咧咧的李瓶儿前夫蒋太医,或也有风光得意的时候,但从整体上论定,怕也是更像一条虫。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虫性也是人性的基本内容之一。有意思的是《大戴礼记·易本命》曾以“虫”概指宇宙间一切生灵,曰:
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凰为之长;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有甲之虫三百六十,而神龟为之长;有麟之虫三百六十,而蛟龙为之长;倮之虫三百六十,而圣人为之长。
倮之虫,即是指人。缘此便有了“虫”一词,“虫人万千……相互而前”,写出了人类在大自然中的抗争与微末存在。唐玄宗将爱女寿安公主呼为虫娘,溺爱与珍惜固在焉,而后世诗文中多以之代称歌姬舞女,谑而虐也。“虫娘举措皆淹润,每到婆娑偏恃俊”,柳永词句,不正似为《金瓶梅》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之辈赋形写意么?
从达尔文进化论的观念来看,则虫性、兽性都应是人性嬗变蝉蜕之蛹,其在人性中的残留亦在在有之。三者固大不同,然又常常纠结缠绕,与时消长,统一于人的生命过程中。《金瓶梅》卷首“酒、色、财、气”《四贪词》,哪一项不粘连着兽性或虫性?又哪一条不弥散着人性的弱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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